团聚了有一月,雨一阵一阵下得如瓢泼,万知从怀安传来消息,可以动身了。
李思空打包行李,张绢让女儿给自己搭把手,准备路上的干粮。
“你平平安安回来了,我哪儿还想让你再去。你李叔这么些年,听你说了你们怎么遇上,他倒还是个跑家儿。是不是大侠都这样?”
朱华把娘亲擀好的面饼抹上油和芝麻,搁在炕锅里,笑着回她,“娘,你又笑话我。大侠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又都重承诺,李叔答应了朋友的事,我们小辈儿在场,听了谁不想帮一帮、试一试。”
“你都已经走上这路了,娘还会拦你?我这不是怕你技艺不精,自己小命罩不住,还得别人照顾你。”
朱华看娘亲揉面,撒起娇来,“啥呀!就算我像不知兄那样厉害,你照样担心。”
“你这女子!赶紧,别光顾说话,翻翻面儿。”张绢笑开了,“我正是说问你,小万,你们就是朋友?我瞧着小伙儿真不错。你那姑啦婶儿的,都是看着欢喜。”
“娘!你少同她们乱说。我说怎么他帮了忙就匆匆回了城。”
“那你快跟我说说,别跑走了,又让我在这儿瞎琢磨。”
小女呵呵笑了半天,才羞着承认自己确实有了意中人,就是万知的结拜兄弟。
张绢已经听他们说过这个人,但她这会儿还是不由敛了笑。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在京城见过多少有才有貌的女子,真能看上他们这并不富裕的边地的人吗。或许江湖上的事不论门第,就像自己当年同李思空的相遇。有孩子在,她能等一个已入了生死簿的人,再等一个活蹦乱跳、不甘平凡的人,又有何妨。也正是因为有孩子,她幸运地由女儿给自己带来了幸福。她愿意让女儿跟朋友、长辈到江湖闯荡,但她不忍心女儿过早地吃等待的苦。
“人都是活的,也都会变,他会变,你也会。”
“娘,从前我问你是不是还在想李叔,你说想,我又问你他会不会回来,你跟我说,想是自己的事,不能期望他跟自己一样。你说的我都懂,但最起码,我现在愿意期待。李叔说了,当大侠嘛,最重要得学会潇洒。”
逢着天晴了一刻,李思空带着朱华离开了方待了半个月的家。看门的黄狗抛下窝里黏人的崽儿,跟着张绢在门口送人,上马前,朱华揉了揉它的头。
赶到怀安,万知和金铭一行人已经准备完毕。小叫花领着老板先到西城门跟人交涉,谈妥了便有个小男孩儿戴着斗笠跑来报信。万知朝队伍后招招手,凹凸不平的石头路上便响起一片踢踏声。
一人配一马,马上驮着货,出了城门,在河湾登上联系好的船,无惊无险地在雨水中向下游流去。
小叫花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满是补丁,但没了破洞,裤管绑了绑腿,穿着草鞋,手里一根磨得光亮的竹竿,坐在打头的一艘船上。万知也在这艘船,朱华白天就从中间女眷乘的船跳过来,跟他们讲话。
李思空第一次出境,有年轻人不怕危险在最前,他就心安理得上了尾部的船,自在看风景。相比万知和朱华的好奇与兴奋,金铭则沉稳许多,跟李思空同乘了一艘船。李思空觉得有意思,问他可是来过多次?金铭笑答没有来过,只是听家父说过很多,家父从前多次带队在草原往来,他自己就只差亲身走这一趟。
船走了三天,到了酒泉境内。商队在此下船,又停三天休整,出了两大箱货。
酒泉现虽在金国境内,仍处处显露着中原建筑风格,阁楼飞檐,黄沙点缀一点绿意,住民胡汉服饰皆有。常常见到僧人在街道行走,一问得知城郊有一座金塔寺,是前朝修建的。
小叫花不知溜到何处潇洒,想必酒泉也有他的好友,或者说同行更合适,金铭便充当了半个答疑的人。
朱华问:“草原上的人信不信佛?”
“传教的也有,大多是不信的,因为草原人信奉天地,信仰神山。不过有些传教的僧人医术不错,颇受部落欢迎。”
“那他们的医术也是从西域带来的?相比中原又如何?”
“这不好说,有总比没有强。草原的汉人医者都是从张掖、酒泉迁去的,聚集在几个城镇,商队带来的药草也都留在了他们的药铺里,游牧的部落想请他们看病并不容易。安神医这些年每年都要在草原住一段时间,草原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大名,对他颇为感激。”
金塔寺规模不大,但殿内的佛像、壁画颇为精致,他们还碰上有位匠人修补壁画。壁画靠近房梁处有片起皮脱落,匠人探身举笔,全神贯注勾出一道弧线。当他回身更换画笔,脚手架晃了几下,叫下面看的人吓一跳,他自己倒神态自如。
朱华几人便跟着他的画笔安静地看了一时,发现正在修的是一幅受降图:半跪的人模糊了脸庞,手中平举的东西只剩弯月的轮廓。此人身前的画残缺得最多,明显少了一个受降宣告的人。往后约有半尺,是君王的队列,华盖下端坐的君主已被重新勾勒上色,特别的是,君王身旁的不是侍卫,却是一个腰佩长刀的女人。
“万兄,你知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的事?”朱华悄悄问道。
“要是没那带刀的女子,我还真猜不出来。就是本朝的,承元年间的事,永兴皇帝第一次出征获胜的时候。”
金铭也好奇了,怎么这一个女人就成了关键。
“都二十来年前的事了,据说当年故事可不少,我还是偶然听一老头儿说的。这位可是当年定海侯的大女儿,也是帝王的妃子,德妃。”
朱华顾不上惊叹,先伸手接了匠人不小心掉下的笔。
“难得呀,来了几个不一般的小子。”匠人笑起来,揉揉自己酸痛的胳膊,把架子摇得吱嘎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