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刀片、桑白丝被随意地扔进铜盆的血水里,还有一片不如小指甲盖一半大的碎瓷片。卢琛洗了手,擦擦额上的汗,拍拍一言不发的万知,示意他也洗手。清风苑的侍从垂头进来又换了一盆干净的热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你这几天好好守着。江大哥的后事,我来办。刺客就交给孙奇微。”卢琛探了身子试试早已疼晕过去的袁成复的额头,“应该不会发烧。飞刀有毒,即便我施针引出一些,至少一个月不能运功。”
“好。”万知抿抿嘴,手落在腰间云结。
袁成复悠悠转醒是中午,窗外竹叶轻轻响着。他不饿,酒劲儿上来,头有些疼,腿伤的地方木木的。
万知给他端来一碗苦药汤,还有块酥糖。“喝吧。去栾川的时候,也去老君山替你看了看他们,又听成瑛说了些趣事。你若吃不下,我叫人做了蛋花米酒,道长说你喜欢吃这个。”
“雨,还下不下了?”
“不下了。”
袁成复抬起手搭在自己头上,叹口气,又嘁地笑了一声,“挺好。一会儿陪我去天牢。”知道万知要拦,他摆摆手,说:“我知道没必要,但我想不明白。”
天牢在宫城一角,进去得下三十三级台阶。袁成复跟着卫兵到跟前,卢琛正在牢房外站着。
卢琛行了礼,说刺客随着十五献礼的队伍进宫,当日礼品车马均有查验,未见异常,进出人数也都没有变化。更多的没有问到,万知便去另一间牢房看看情况。
卢琛说:“孙将军已去查值守情况,料想陛下会来,让我有句话交代到。”
“讲。”
“送给刘夫人和唐夫人的礼,都不少。”
袁成复淡淡的,“查吧,不必再告知太后。”
牢房里的人忽然笑了,四肢都吊着,胸前剑伤洇红一片,血透过麻衣往下缓慢地滴,“即便查到了,恐怕要叫殿下失望。”
“我不介意早些失望。倒是你——”袁成复看着这人,“柳轻风,你三次杀我都没得手,此次若还能活着出宫,叫楚王知道了,他怎么看你。”
“王爷向来礼待门人,宽宏大量,我等自然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江枫死了,何尝不算功劳一件?还是说,你唯有一死得以报恩?”袁成复举了拐杖顶在柳轻风伤处,“就这样流血而死,柳大侠甘心?”
瞧柳轻风痛得面目扭曲,卢琛面上竟有些不忍,出声好言相劝,“柳轻风,尽忠至此可以了,以后日子还长,想想自己。”
柳轻风听了竟是猛烈挣扎起来,气机霎时张开,将袁成复弹得往后一退。“卢琛!这话唯独不该你说!我忠于山门,忠于楚王,无丝毫动摇。你呢!离开山门这么多年,门主过世,也未曾回来祭拜一次……师兄,我不信你在内卫做二把手,什么都不知道!”
牢狱里昏黄的灯光照得卢琛脸色惨白,他本来扶着袁成复,此刻立即单膝跪地行礼,“陛下恕罪。”
唐门制毒一把好手,门中弟子因而大多懂医。十一年前蜀中有疫,朝廷忙于甘州征战,救助不力。峨嵋派与唐门商议联手救世,唐门出人,峨嵋派出药。
可待疫情平息,峨嵋派又要唐门摊一半的药钱。两家往日就有旧账,涉及蜀中产业争夺,于是此事并未谈妥。过后不久,官府下了公文要唐门所有田产上缴,且不再允许唐门制药行医。
昔时卢琛作为门主得意弟子,被派往京城寻路,却再没回过蜀中。楚王受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面调停了两派争端,划了峨嵋派的产业一半给唐门。唐门事业发展多仰赖水路,此后与楚王往来逐渐密切。
听完这些,袁成复摆摆手让卢琛起身,替自己搬个条凳坐。
“所谓门派,不过是几家本地贵族,二哥刚踏入荆楚地界,巴蜀的小事传得再快,也轮不到他管。卢大侠,你当时见二皇子,江大侠可知道?”
卢琛略一迟疑,低了头。
没想到事实果然如此,看看满脸不可置信的柳轻风,袁成复自己也不由露出苦笑,“柳轻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此厢沉默,万知回到两人身边,神情古怪。先说,“那是个女人。”又说,“我见过她。”然后说,“那晚刺杀太子的也是她。”
袁成复问:“我记得她用峨眉刺,峨嵋派的?”
“不是。她是个孤儿,被收养训练成死士。”
“她怎么告诉你的?”
“我说我也是孤儿……”万知看看柳轻风,似有所指,“死士和刺客不一样,做哪种人,自己选。”
当然,万知和那个女子说的不止这些。他往那人身边一站,就觉出些不一样。他抓了她刺短的头发,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这种行为无法接受,她却努力克制着自己,减少发生冲突的可能。按理她该巴不得有个理由被处死。
“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这么想死?”
“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你是被逼的?”
“不,我没有选择。”
“看来你还是想活着。”
她一怔,“……楚王对我有恩,我不会说的。”
“什么恩?把你培养成这样?若真的有恩,何必扮成一个男人?”
她不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死士不必有姓名。”
“我的名字是师父给的,从前的名字太多痛苦,忘了就忘了。你没想过事成后吗?”
她再次沉默。
隔壁的柳轻风还是死了,录完口供,狱卒拿着笔让他签字画押,他一头撞去,笔捅进喉管,血溅了整张纸。
而她,万知叫人卸了她一手一脚的镣铐,给了干净的布和水。
“没有必要。”她低头看到水盆里映照的自己的面孔。
“你不该死在这儿。”
“你怜悯我?”
“也许吧。你只是从来没有成为侠客的机会。”
“你……”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关门的人,眼神落在他腰间的云结,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停住脚,回过头,“我叫万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