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草原,黄草加了白霜。
一间暗室,烛台里的蜡泪也燃尽了,石壁透不进一点光。
万知在寒气渗骨的湿滑石板上打坐,赤着上身,眼用布条蒙着,额头都是汗。
同样的间隔,又有人来送饭,数来已有七次。饭不吃可以,附带的酒水必须喝。
熟悉的铃铛声响起,带着深沉的檀香,让他无意识舒展了眉。
“万大侠还是不肯见我?”
“何时放我出去。”
“我看万大侠颇有忍性,在这儿一直待下去,未尝不可。”香气近了,铃声在他心尖颤着,手指随着发丝一起落在肩头,她拈了帕子替他细细擦汗,“可以让我……日日见着你,即便,你不愿见我。”手帕掠过鼻梁掉下,掉入他怀中,她捧住他的脸,摩梭着,“都是我不好,你瘦了……”
他忍不住动了动喉结。
“万公子,别动。”
他脸上忽然掉了几滴温热的水珠,从唇边滑落。
隔着布,她亲了他的眼,轻轻的。
“我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万知,给我留个念想好吗?”
“公主……”他本该再说一次“请自重”,最后吐出的却是一声炙热的叹息。
这是万知第一次品尝妙龄女子带着花香的唇泥,他仍好端端坐着,布条下睫毛不停颤动,脑海一片混乱,想的是自己一年后如何又落进了金氏兄妹二人的口袋。
他从京城奔波多日到了定远县,不及歇息就和丐帮的向导一起潜进巴彦。
南城探听不出太多动向,他不愿也不便再入石记酒坊,就按朱华后来重画的路线入北城,直奔那汉式的宁令王府。
府中修士踪迹不再,反而听其忌日将近,以及王府将有大喜。丐帮兄弟笑说,看来宁令王还是想要子嗣,这一再娶,没了姑母,金乌铭指望妹妹能帮他多少,这手边的兵权,也要松了。
“人死了,生前留下的誓言,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何况是个有实权的王爷,有机会,自己做主子也不是不可。”
王要来王府,万知该避一避,但他犹豫了。丐帮兄弟折回来替他看一眼,让他走。他刚落地,园子里群鸟惊飞,外逃也不过跨了三间房,还是被乱箭射下。
押入王府跪着,万知看到了金乌铭身后浅笑着向王爷行礼的女子,她越过王兄大胆地看着他,既有欣喜,又好像胸有成竹。
侍卫恐他暴起,封其几处大穴,向金乌铭奉上他腰间的剑。
“万大侠不该带这把剑来。”金乌铭摸着红色的剑穗,笑着,言语都是可惜,“袁公子真舍得。我也许招揽不来你这样万里挑一的侠士,石记,姑姑颇有眼光。不打扰姑父了,肯借宝地容小妹玩闹,我们这就还姑姑个安稳觉。”
原来他一进城没多久就被发现了身份,袁成复好心将自己的剑给他用,奈何他二人皆在石记酒坊挂了号。
万知又想起自己被强行灌下的酒,香气异常,令人血脉偾张,无纾解发泄渠道,恨不得以头抢地让血流出一些才好。痛苦恍然之时,似闻轻飘铃声萦绕,沾了冷泉的纱巾裹着肌肤,在他的手臂留下冰凉柔软又粗粝的混合触感。
“我和哥哥虽非亲兄妹,姑姑也是叫得。姑父对她真好,我懂事起便羡慕,艳羡她比一个公主还受优待,可以把心永远留给最爱的人。所有人都宽容我,因为知道我终将是一颗进献给他人的宝珠。
“我知道自己不该有多余的念想……姑姑还是告诉我了,告诉我她这辈子最留恋的时光在中原。她后悔过很多事,最后悔的是没有抛下一切和他逍遥快活,而是选择了背叛。她说自己没有他爱得多,说那人即便结拜兄弟重伤,也不惜孤身追她直到巴彦,就为一个答案。
“呵,答案……姑姑说从未爱过,那人拼死将接应姑姑的五位高手重创,却只断了她的剑和头发。万公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哥哥说你不能活,我说确实该杀,你们逃了,我却心底欢喜,以为缘分断了,你又来了。我会求哥哥让你活着,你把酒喝了好不好?哥哥只要你听话……万知,万知!”
他都听见了,不顾气逆冲开穴道,一口血吐在金乌黎裙摆上。他低头,跪着后退一步,抱拳行礼,“公主,你我身份有别,志趣不同,无缘……也无分,还请公主自重。”
石壁又凝聚出水珠,滴滴答答向下坠落。
万知下意识替金乌黎挡了,冰凉的水落在掌心,叫心跟着一寒。他侧了头,即便她不满地搂着他的脖子,在耳边留下情动的喘息。
“放我走的条件。”这蒙眼的布是他自己绑的,现在解下了。
金乌黎没说话,只是抱着他,暗室里只有这儿是暖的,半晌,她突然笑起来,“好,你既然这么想死,我让你走。”
却把人带去了温泉。她全不避讳,看着万知由人服侍洗个干净。托盘里放着干净的衣物,云结,还有袁成复的剑。她挥退了侍女,在岸边坐下,牵着万知的手替他修剪指甲,脚在水里晃荡。
她问:“你这时不羞了?”
“想通了。”万知扭头看她,眼神实际落在云结和剑上,“公主可见过钓鱼?”
“没有。”
“想来贵国王宫的寒潭不适养鱼,可惜。下饵持竿皆是功夫,我想起御花园荷塘里的锦鲤,有时也觉羡慕。”
“鱼只在池中。”金乌黎替人轻轻吹了指甲,慢慢抬眼,眸中带笑,“我见过熬鹰。”
从酒坊出来已是宵禁,万知没见到金乌铭,等他的是一戴帽子的壮汉,牵着两匹马,肩头立着只鹰。这人会说中原官话,交流足够,奉金乌铭的命令带他出城。去酒泉,杀金赫,也就是金乌铭的叔父。
月下策马飞奔,凉风吹拂,神目清明,万知深觉畅快,可他还是想不明白,沅军只是占了临泽,金乌铭却准备好了如此退路。
引路之人也许有金乌铭授意,也许仅出于对万知的欣赏,并不介意告知更多。巴彦到酒泉两条路,一条向西过狼山到乞颜,然后顺黑水南下;一条南走黄河,过凉州、甘州,这条路在中原人手里。
“乞颜也是个好地方,水草虽不如巴彦丰盛,金氏从那里起家,也可以在那儿分家。酒泉好,离巴彦还是太远了,对你们来说,也一样。”
“敢问壮士姓名?”
“无名无姓,旁人都叫我老三。我自小在酒坊长大,酒味儿闻得多,早早知道什么酒能喝,什么不能。酒是好酒,可惜很多人喝一次就有了瘾,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