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了金,没人愿意主动拿出来,金银难道还有高尚龌龊之分。
凉州刺史托病不出,长史躬身好似恭敬。钦差问起京城先到的圣上亲令,要求州内出具粮仓粮草进出条目,不想负责小吏说上级并未安排吩咐。
此外,受戴明望多年荫蔽的文武官员、士绅大户、商人等,皆有借口应对。或缄默狡猾,账本新崭崭无一丝破绽;或退避三舍,关门走亲戚;或以退为进,诉多年征战病痛缠身,膝下无一儿半女。
规程内事情难以进展,故而又来内卫。
怨气之下手起刀落,庭院内血溅三尺。锦缎者抱头痛哭,以头抢地。
还是命重要。
风声起,有粮商替人转交一份不算详尽的账簿,录有戴明望违规越制之事多件。
正月十五雪打灯,钦差登门拜访,席间另外的宾客何人,意料之中。冯自知自恨多年无可奈何,替戴明望多做不仁之事,有悖老师教导、有违朝廷培育。甘州之役死伤惊人,是他调度协调不力,还请圣上降罪。
正月到了末尾,小年即在路上的钦差又进京复命,给朱华留下两封圣上亲笔,请交予怀安县令。
胡雎看了信,把日益憔悴的姑娘留下用饭。天仍是早早黑了,门口的红灯笼在风里晃着,总让人担心烛火某时突然熄灭。
“夫人总问我何时把灯笼去了,她嫌费蜡烛。我说今年冬日久,挂着吧,喜庆,何时风雨掉了颜色,何时再取下。”胡雎笑着指指冒着烟的蒸笼,掺了糖和芝麻的馒头被捏成各种有趣的形状,“本就要蒸馍,我说请个好姑娘,便做成了这般。”
就着小酒,说些什么呢,说张家坪早年所属县域当年被一热心侠客出手整治风气,后来朝廷干脆把那块地方也划给了怀安;说盗圣之名只管活人,不管死人,也不知天下是否有人上下皆可偷;又说十几年前边境虽然高手云集,但他一场好戏都没看到,真有些遗憾,当然了,这次也一样。
“瞧老夫这记性,李大侠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腰上的玉佩偷了,还回来的时候问我玉哪儿来的,见过一块儿料子极像的。”
朱华陪胡雎饮着,眼里一时有泪,也很快干了。战争教会了她很多,她也失去了太多。
谁能想到怀安残破如此还会有金人细作。交换俘虏,李思空陪同李明劼回城。入了城门,胡雎还没跟李明劼说上两句话,街边百姓冷不防冲出一人持刀向二人刺去。李思空立刻出手将人制住,哪料那人手中还夹有刀片,于是不幸伤了手臂。
刀片有毒,毒发迅速,无解药就需内力深厚之人替其运功排解,而朱华、秦海等人连月奔波作战内力损耗皆巨,万知又早早提着口气赶回了京城。李思空就此昏迷不醒一月有余,脉搏日益微弱。
“朱姑娘,我也叫你丛然吧……”胡雎把玉解下,放在朱华面前,“这玉,料子加上雕琢,全天下没有相同的,本不该留在我手里,但我动了私心。好玉,都是被私藏的,你见过的那块儿,也一样。
“玉养人,人养玉。我活到这个年纪,越活越觉得知足。当年应试,我本上不了榜,因前列有人作弊,我上了最后一名。文章虽然写得不好,但字好,肚子里又颇多杂学,先去礼部做小吏,做着做着没意思,几个部门都转了,在兵部的时候跟着出了征。
“偷坟盗墓为人不齿,何况是自己祖上的墓。生前有权有势、敛财无数,死后陪葬品满坑,带不走一厘,也庇佑不了子孙,都不如我爷爷救工匠的一命。工匠给了他墓葬的图纸,天下乱时高祖放了他一马,那张纸救了十几万人的命。
“甘州我守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战役经了无数,送走的将领、兵士、江湖人,数不胜数。小叫花识字,我教他的,他自己摸爬滚打成了怀安最好的领路人,很多情报从他手上经过,被金人盯上也丝毫不惧。他说喜欢在路上奔波,天地那么大,心是自由的,就算没有名字,他也会被人记住。”
“京城繁华,实则寂寥。这玉我戴了二十多年都不曾破损。我不回京城,求个平安,于是在这儿成了家。想来这玉,也会安安稳稳陪我和夫人度过余生吧。”胡雎见朱华静静听着,状若沉思,便拿出了信封的其中一只,笑着一声长叹,“丛然,往后一个人,打算如何?父母、长辈、友人的嘱托都做了,往后呢?”
朱华迷茫了,是啊,往后她与这世间的联系,好像只剩京城的两个人了。
好在,还有人等她。
她也想他们,想在亲近之人面前倾诉,想有人支持与帮助,想过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生活。
康庄又明媚的退路摆在面前,可她为何觉得委屈与不甘?灯笼晃着,红色晃进眼里,让她想到血。三个月,穷极多少人一生的血泪,轻描淡写被白雪覆盖,不敌凉州几座豪华的府邸与庭院。
“胡大大……安远军,会更好吗?甘州会更好吗?”
“尽人事,听天命。”
“我爹是金人的奸细……”说来只觉得荒唐,朱华笑了笑,眼神落在信封上,想描出将信封撑起一角的东西的轮廓,“地图,金人有的,我们也要有。李大侠若是不在了……剩下的我来做。”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胡雎眼中都是赞赏,痛快饮杯,“凉州富饶,却不比怀安自在。胡某在怀安一天,女侠在外闯荡尽可安心。”
“有胡大人此言,朱华万死不辞!”
再相饮酒,朱华在胡雎示意下打开信封,落入手心的,竟是一只掺了银线的紫色云结。
云结丝线掺银意味内卫使命结束,但又留了地步可再次启用。这时摸着那如牡丹正紫的云结,她心底生出许多不舍。认可、责任、感念,像丝线将人缠绕。把纠在一起的几根丝线解开捋顺,她把云结郑重地交给胡雎,然后打开了那单薄的一张宣纸。
纸上画了一丛描金的红牡丹,题着两行字:盼好。勿念。
她细细摸着画,嘴角不自觉噙了笑,忽将画拿在烛火旁细看,朱红竟是蘸的血。她的手不由抖了起来,看看胡雎,又看看画,仍是不可置信。
“开了春,金国和亲的使团便会进京,一同来的,还有金国的公主。”
以血为誓,他会一直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