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毫无睡意,抬头看月亮,心想,你当年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遇到的为什么不是我?
有圆月的晚上,她总会想起曾经令大荒闻风丧胆的大魔头相柳,或者那个华服俊颜的世家庶子防风邶。
相柳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世上最欠抽的话,不是嘲讽就是恐吓。防风邶刚好相反,永远用最玩世不恭的态度,说着最好听的话。
“我若对姑娘一见钟情,该如何是好?”
“遇到你后方知,过往一切,都是为了今日我能讨好你。”
“美人计对他没用,对我却很有用啊。”
“要不别当王姬了,随我去浪迹大荒吧。”
这些话,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回想,句句振聋发聩。
那些年里,俩人红尘作伴,游走于熙攘市井,尝遍美食,看遍热闹,连海底都去了无数次……当时以为这样的时光没有尽头,如今方知,一切太匆匆。
如果说清水镇的相柳,算是隐居清水镇的玟小六岁月静好中唯一的麻烦,那么西炎城和辰荣山时期的防风邶,就是恢复王姬身份的小夭颠沛流离之后的意外补偿。
可那又怎样?命运最终还是收走一切!
小夭有时候也会恨相柳,恨他亲手杀死了防风邶这个身份,断送了他在九曲红尘中所有可能。
看了半天月亮,小夭决定去海上。她估摸着璟和左耳他们已经睡熟了,便不惊动,吹声口哨,召来璟的坐骑仙鹤狸狸。爬上鹤背,发出指令,狸狸展翅飞向东海。
约摸半个时辰,脚下已经是大海。狸狸轻车熟路,飞向那个孤岛,不敢太靠近,在附近一块礁石上停驻。
星空下的小岛,黑黢黢像一条大鲸鱼露出海面的背。岛上寸草不生,焦黑一片,连水族都不敢靠太近。这是相柳战死的地方,因为毒性太强,已是全大荒的禁地。
小夭仗着多年跟毒药为伍,身上揣着解毒丸,也只敢在距孤岛有一定距离的这块礁石上遥远地眺望。
每次在这里眺望孤岛,小夭都会琢磨一个问题,作为全大荒唯一的九头妖、海中王,妖力神识非一般妖族可比,连神族排前几的大高手也不见得是他对手,这么强大的妖怪,真的这么容易就死了?
坐了一会小夭有些困了,睡着之前她真诚地祷告:“相柳,若你神识有知,请来我梦里吧,我们在梦里叙叙旧。”
黑黢黢的海岛上闪出一抹白色,雪白的一人一雕从岛上腾空而起,毛球依然是凶巴巴的眼神,相柳依然是冷冰冰的面孔。
毛球怕水,临近水面时相柳跃下雕背,迎风立在小夭跟前,衣袂飘飞,神情倨傲。
小夭惊喜地问:“相柳,我还没睡着呢,你就来了,你果然没死?”
相柳面无表情看着小夭。
小夭伸手捏了一下相柳的脸,软软的,触手清凉,吓得赶紧放下,“相柳,这一年来我就住在你住过的山上,你住过的那间木屋,现在成了我的药房,我给你做了很多毒药,等着你来拿。”
相柳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小夭。
“你,现在还在用毒药练功吗?”
相柳仍然不说话,只是身子开始下沉。小夭生怕他像无数次梦里那样遁海走了,伸手去抓他衣袖,自己却掉进海里。
水很冷,把她冰醒了,方知又是一梦。她索性急速下潜,想起跟相柳种完蛊后,相柳陪她在海底玩了十个时辰。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深入大海,惊喜交加,流连忘返。
可是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孤独地在海中遨游,那个背着他在深海逃遁、救她于大涡流、陪伴她在大贝壳里度过37年、在满是杀戮的生活里仍然热爱红尘的相柳,却已不在红尘里。
小夭游得筋疲力尽才爬上礁石,第一眼看见左耳,无力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左耳:“跟你一起来的,一路抓着狸狸脚,差点掉海里。”
看天色已经发白,小夭拍拍狸狸说回去吧。
狸狸载着小夭和左耳,迎着晨风一路向西,飞越莽莽苍苍的大山,离他们居住的木屋越来越近。
山里秋天的气息有些浓了,尤其早晨明显清冷。璟瘦长的身影立在木屋门口,正向天空眺望。
璟用灵力帮小夭烘干衣服,什么都没问,小夭也什么都没解释。每到月圆之夜,小夭都去海上呆半晚,璟都知道。他们默契地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苗圃送来早饭,左耳端去陪奴九九一起吃,获得苗圃一个白眼。
小夭指指另一盘菜:“这个也给他们端过去吧。”
看苗圃端着菜疾走、怕菜凉了的样子,小夭唇角上扬,觉得这才是夫妻间应该有的样子。
璟给小夭夹菜,轻轻说:“他们很好,我们更好。”
小夭把菜又送还给璟:“你才要多吃点,这一年你又瘦了不少。”
苗圃端着空盘子回来,报怨道:“那个奴九九,吃起肉来不眨眼,我们都要养不起他啦。”
这两日左耳整日陪伴奴九九,悉心照料,不免忽略了苗圃,苗圃大为光火。
小夭笑笑说:“一会去摘些槿树叶,泡一上午,中午太阳大时,我给璟洗头。”
饭后小夭爬上一棵高高的树,躺在最顶端大树杈上,视线穿过郁郁葱葱的山林,落在远处的葫芦湖面,想着昨夜的梦。
这次梦中的相柳,比前几次梦中的相柳,似乎又憔悴了一些,衣服也更加皱巴了。
照这一次比一次憔悴的趋势,会不会终有一天,连梦里相见都不能了?
没了相柳的大荒,芸芸众生依旧如故,有些人还为此得偿所愿。
对玄帝玱玹来说,扫清最后一块障碍,大荒终获统一。
对清水镇居民来说,这里再不是鱼龙混杂的三不管地界。
对辰荣义军来说,他们终于走到预期的终点,再不必每天劳苦训练、艰苦战斗和凄苦等待。
作为芸芸众生之一的小夭,也早就打算像别人一样,吃饭睡觉过日子,喜怒哀乐,谈笑风生。
可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没了神识的躯壳,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秋风从往年吹来,愿望并没有随季节生长,每天无喜亦无忧,更无甚可盼望,漫长的日子看不到头。
这大荒里所有人不都是这么活着么?她常常这样安慰自己,更加百无聊赖。
有时她会想起玱玹。大荒一统多年,万象蓬勃,玱玹在公务之余,在左拥右抱之余,也会心有所系么?
外爷呢?父王呢?他们平日闲时,会最先想起谁?
还有阿念,每年有十一个月独居五神山,都做些什么打发漫长的无聊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