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员:亨利·阿米蒂奇
虽然医生说11岁孩童不太可能罹患痴呆,但我的病确实正日渐加重。我时常对面前本该熟悉之事物感到疑惑,也不知该如何对某事作出何种反应;我也总被提醒,某件事我已在某个时间重复上百次。我父母为此痛苦不已,可我无论怎样回忆这病的伊始,都只是返回到那诡异无比的早晨……
那本是很寻常的清晨,父母下地挖红薯,我因疾病而留于家中看动画。尽管前一天便有人因臆香花死在我们村,而且我既想不起这天的日期,又看不清电视上的画面,但我仍感受到莫名的安逸。原本这安逸可持续至我浑噩入坟墓,却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父亲十分高兴地跑回来,告诉我村中来了一变戏法的;父亲兴冲冲地便要带我去看。
事情从这一刻起变幻至我难以理解的程度。当我们来到村口的,锈迹斑驳的卡车做成的舞台前时,我认识了此后,某种意义上使我一家痛苦数年的人——许清海叔叔。他站在那卡车舞台上敲锣打鼓,大声吆喝:“南来北往皆注意,天马行空在这里。看中国古老秘术,得酒肉餐桌谈资!”他吆喝时还往我这瞟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并挂上更诡异的笑脸。父亲似乎没注意到那略带侵犯性的眼神,将我举过头顶挤在人群最前面。在父亲头顶,我看见村民们摆着没有五官的脸,如纸人一般木楞地呆立。不知为何我对此毫不在意,甚至父亲将我放下时,我仍盯着许叔叔那古怪笑颜,都没怎么思索为何右手边的吴村长如此惶骇。
许叔叔看人数差不多后,便将铜锣顺手搁在一旁的方木桌上,然后表演了几个小戏法。戏法十分精彩,却无人为其喝彩,而许叔叔对此毫不在意。他再次拿起话筒道:“接下来的表演需要一位助手,谁愿意做这个志愿者呢?”语毕台下便举满手臂,除了我、父亲以及颤抖得吴村长。许叔叔支出右手食指,在台上点着人头,最后点中村西的姚二爷。后者十分机械地迈步上舞台,在许叔叔为其准备的红木椅上正襟危坐。许叔叔右手舞动于空,停止时便握着一把亮银色雕花短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刀比在姚二爷右脖颈。我不自觉贴紧父亲,感受他体温与安慰的同时紧盯台上动作。许叔叔又很讨厌地笑了下,而后开口道:“善恶极天,赐我为仙。坤灵寰宇,大道无边。”话音一落,许叔叔便挥刀削去姚二爷头颅,动作麻利迅速犹如空挥。姚二爷脖颈断口处未喷涌任何猩红,反而似镜面一般光滑。他的头颅滚在地上,弹跳着来到我脚边,双眼好似黑洞凝望着我。我双眼不自觉滚出泪珠,一直到父亲揩去它们并喊出我的名字,我才不再哭泣。父亲让我如若害怕便回家,我听话地钻出人群。当我挤开最后一排人时,看见人群后方不远地枇杷树,倚靠着一女孩儿。
她看上去比我年长些,穿着针织的宽松羊毛大衣,且周身带着非常悲伤的气质。有些怪异的是其头部用五色布捆了四道符,一道大符遮掩双眼及鼻子,其余三道小符挡嘴及双耳。她看见我,嘴角从符纸两旁勾起,似乎很悲哀地笑了一下,然后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后,她便开口问道:“不喜欢看吗?”
我点头并努力作出勇敢的表情回道:“不喜欢,很无聊。”
她又笑着道:“我也不喜欢,但爸爸总是能用那些伎俩挣到钱。”她头颅低了下来,但笑意微微停留于嘴角。她站直了身体复问道:“你叫什么?”
我回道:“唐莲香。”
她也回道:“我叫许柠,柠檬的柠——你住在这儿,那你知道哪儿有臆香花吗?”
我身体惊颤一下,这表现被她看出来,她又笑了——她真爱笑,跟许叔叔一样,不同在她笑得更有亲和力。她撩开大衣,露出更宽松的微微隆起的白色衬衣,接着把衬衣也卷起,敞露出胀鼓得可怖的腹部。那肚子膨胀如孕妇,在肚脐周围小蛇似围绕了数条红紫的血管。她吁气后告诉我,她母亲因癌症死后,她便患上肿瘤。许叔叔的积蓄为治疗她母亲而全消耗殆尽,不得已他学习了戏法,并四处表演筹钱。直到数星期前,许叔叔得知了臆香花的存在,便想借臆香花来治好她的病,于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我听她说完,看那令人惶骇的腹部多了一份悲伤。
“那我带你看吧。”我对许柠姐姐说道。
我引她穿越村庄,走过粗糙的混凝土大道,来到村南的禁山河。河那方便是绿牢山,生满了诱人且危险的臆香花;长辈们说那花的花粉会使人产生幻觉。自我识字起,就不断听说那花害死人的事:4岁时村南李叔叔家,他83岁的老母在绿牢山失踪;6岁时村中心张爷爷家,他的孙女儿莫名失踪;8岁时村口李二嬢家,她瘦小的儿子在禁山河边失踪……然而尽管臆香花如此危险,吴村长依旧照其家族祖传的方式,年复一年地祭祀那些恐怖之物。
言归正传,我带着许柠姐姐来到禁山河旁,让她得以于安全处看清那些花朵。她看着那些花便掉了嘴角,语气含上一丝愤怒道:“那便是臆香花吗?真是些狗日的。”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怒骂,也不好意思询问,只得静静地站立一旁等待。待到她似乎看完了,又扭头挂起那笑脸对我道:“走吧,小莲香,我们回去。”她左手牵着我的右手,哼着我听不真切的歌儿,慢悠悠带着我回去村口。
村口许叔叔的表演已然结束,村民们皆离开尽了,只留下许叔叔同我父亲在交谈些甚。许柠姐姐牵我走近他们后,父亲兴奋地转身对我说:“这位许叔叔要在我们这里住段时间,这期间他们会一直住在我们家里。”之后我们乘许叔叔的卡车回了家。
是夜许叔叔去洗漱,不知何时取了符纸的许柠姐姐,突然寻着我道:“你知道你其实没有病吗?”未等我对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作出反应,她便牵着我的手,带我到许叔叔的房间。许柠姐姐让我坐在床上,而后自顾自翻找起许叔叔的背包来。她很快翻出一本书,然后交给我道:“看看吧,你应该可以从上面看出什么。”
那书封皮为腌臜的深棕色,用暗红色丝线装订;封面无有任何画或字词。翻开至扉页,其上金字书写:“释怀教道人黄蛇著”。翻开至后面,皆是些我看不懂的文字,诡异的排列组合成宛若蚁群般的章句。又翻几页,我看见似是许叔叔的注释:“恶极天通常被认为是世间大恶所化成;善极天则被认为是恶极天为排解寂寞所创造;臆香花则是恶极天为讨好善极天所创造。”我难以理解这注释,于是又往后翻看。直至翻到一用简体字书写的文章,我才终于能完整阅读。那上面预言般写着我今天所发生的事,而后面则是:“……吴少云(村长)散播出谣言,称许柠腹中为其父许清海之子,并称父女俩是想将许柠腹中子献祭给臆香花,以换取法力……在**月**日,吴村长联合大部分村民,打伤许清海,并将许柠烧死……”
我放下书,不知所措的望着许柠姐姐道:“你……会被烧死?”
许柠姐姐诡异地笑道:“对!”
我急忙扯起许柠姐姐的手道:“我要带你离开!”我牵着她不同早上那般温暖柔软的手,走出家门往村外去。我们行过混凝土大道,踏上山路,在将要出去时,一个背包女人出现在前面。
“喂!”那背包女人大叫着奔过来,“你,你是这附近的人吗?”
我点头道:“昂,对的。”
那背包女人道:“太好了,我叫虞双,我听说这附近有座被遗弃的臆香村,村后面有臆香花,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遗弃?”我皱起眉头,“你瞎说什么,臆香村没有被遗弃,对吧,许柠姐姐?”我转过头,却发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于这瞬间,可怖而不祥的念头充盈我的大脑。我迈开步子朝村子狂奔,不顾身后虞双的呼喊。当我跑到村中,看到的却是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景象:到处是残垣断壁,野草从村道中、瓦砾间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生长出来。我的家,我熟知的所有建筑皆破败如同荒野坟茔。
“怎么会……”我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切。
有人从背后拍上我的右肩。我回过头,只见虞双气喘嘘嘘道:“你怎么突然跑得那么快?还有你……你!你衣服怎么!”
我低下头,看见的是同样破败的衣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