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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能清晰的记得那时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在某种环境暗示或催眠的作用下导致的幻觉,我也不敢去再次求证那些我因好奇而轻易涉足的地方。我曾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渐渐忘却那段荒诞的经历,但有些事就像是被铭刻在山崖上的诗文,即使被风雨侵蚀,模糊不清,人们也会被它吸引,仔细辨读。
我曾经非常抗拒或是畏惧于把这些呓语般的事迹写下,但心理医生建议我,应尝试把这段经历写到纸上,这样也许会削减我对这段经历的恐惧感,假如我能把这段经历当成小说,那就更好了。我在经过长期的思想斗争后,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把这段我也不敢完全确定其真实性的经历写下来,如果有人读到这几页闲笔,请将它当成一部小说,因为时间也许篡改了其中一部分真相,而且即使是当时,我的理智也没有帮助我记录下多少东西。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1995年4月3日。我妻子的哥哥已经失踪半个月了,他的名字叫李健峰。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就职于SY市小岭子精神病院。李健峰大我妻子十多岁,长兄如父,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在我们刚结婚的那段窘迫日子里他给予过我们许多帮助。
他的失踪非常离奇,这半个月以来没有任何人主动勒索或是接触他的家人,所以绑架被第一个排除了。李健峰的性格很好,几乎不和人发生矛盾,而且根据一些监控录像显示,他离开时也没遭到强迫,所以应该没有外力作用于他的失踪。他对家庭很忠诚,生活美满,独子已经毕业,开始工作,他在上回和我聊天时还在考虑争取一下他们医院一个主任的位置,他也没有任何主动失踪的理由。
李健峰的妻子在一整天联系不上他的情况下报警了。而警方也没能找到他,只在离我们生活的沈市大约90公里的一个小县城发现了他的车。他这个人却就此失踪了。
这一天,我和我的妻子应李健峰儿子的要求来到了他的家里,李健峰已经失踪了半个多月了。他的妻子看起来有些麻木,只是紧紧的攥着我妻子的手,听她说一些安慰的话。而李健峰的儿子则把我叫到了另一个房间,一关上房门就开门见山的问我:
“大姑父,我爸他不见了这事你知不知道点什么啊?”
“小文(李健峰儿子名为李文斌),你爸刚不见那会你们不就问过了吗,我们是真不清楚,你爸上回跟我们见面还是过年那回呢。”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姑父,如果要知道什么你可得告诉咱们啊,我妈她现在都有点精神恍惚了。”
“我都说了,我是真不清楚。你爸平时跟我没啥交集,也就逢年过节见一面,他有啥事也不能跟我说啊。你们怎么又问我一遍这事啊?”
小文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犹豫,但很快就从一个抽屉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递给了我。这个笔记本看起来应该没有什么固定用途,前面的内容基本都是一些心理学相关的笔记和一些简单的药品账目,有几页还记录了菜谱或是电话号。直到翻至最后一页,我才看到了一行斜着写的字:
张元庆,你来看我了?
我抬头看了看小文,他一直在盯着我。也许是因为我的名字就叫张元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小文见我仍没什么反应,眼神有些失望,他无奈的说:“姑父啊,我们也没办法了。我爸这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除了这句话,我们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们昨天才拿到的这个笔记本,是我爸同事收拾他办公室找到的。咱们也是走投无路了,您就帮帮忙吧。”
我看着笔记本上的字,我不太清楚李健峰的笔迹是什么样的,不过这几个字和前面的基本相同,可以认定是一个人写的。李健峰和我只是寻常的亲戚,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为什么会单单点出我呢?我偏头看着这几个倾斜着的字,越看越觉得这些字里蕴藏这一些让人难以想象的秘密。
小文见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叹了口气,眼圈都有些红了:“姑父啊,你知道我妈这些天都什么样了吗,我爸刚失踪那些天,她是从早哭到晚。到了这两天,她这眼泪估计都流干了,现在一天天话都不说,就盯着电视发呆。我这现在又得照顾我妈,又得找我爸,我是真忙活不过来了。我也不明白我爸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姑父你就帮帮我吧。”
我最近工作上正好没什么事做,论文刚刚写完,只等着期刊过审。论时间,我比小文还要宽裕不少。这事如果人家没求到我头上,我大可以像别人一样安慰两句了事。但小文毕竟已经找上了我,那我也没法置之不理了。我只能点点头对小文说:
“小文啊,我也知道你们家不容易,我这头现在倒也不忙,帮你找找是应该的。不过警察都找不着,我又能帮的上多大忙呢?”
小文见我愿意帮忙,眼神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连忙说:“麻烦你了姑父,咱们也知道,您也不一定就能找着,不过现在我爸这本上写了您的名字,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没准他之前跟您提过自己想去哪呢。您再好好想想,说不定就能想着了。”
我苦笑着说:“这哪是说想着就能想着的。你爸还留下什么东西了吗?给我看看。”
小文带我去了李健峰和他妻子的房间。我打开衣柜看了看,他的衣服挂的满满当当,不像是走了的样子。
小文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
“我爸什么行李都没拿。听他同事说,我爸失踪那晚正常下班走了。之后他连家都没回一趟,自然也就什么都没带走。”
我点了点头,继续在房间里翻找,可却一无所获,警察和他家人已经找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我又能有什么新发现呢,不过是慰籍一下这一家人罢了。这时我妻子叫我出来,我便和李健峰的家人告别,准备先回去再说。就在快出门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被门口鞋柜上的一尊塑像吸引了。
那尊木头塑像高约40公分,雕刻的是一个老妇人,与寻常小庙里供奉的土地婆差不多。这尊塑像的材质很特殊,通体漆黑,仿若玉石。塑像的下半部分能看出是一整个树根根瘤,腰部以下未加雕琢,显得臃肿而扭曲。腰部以上简单的雕琢出了衣服的纹理和大体的人形,这尊塑像最特别的是,老妇人的脑袋向左下偏了至少45度。正常的偶像不管雕刻技艺如何,至少也要保证端庄,形正。这尊塑像却显然没有遵守这个规则,这个土地婆看起来有些俏皮,嘴角咧的像是弥勒佛似的,眼睑半闭,瞳仁也往左边斜视,像个乡下妇人在一边偷窥一边嘲笑着什么。
李健峰的妻子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对着门口的塑像拜了三拜,抬头跟我说:
“这是歪脖老母,大家都说她灵,这佛像是我和健峰前几年从庙里请回来的。庙里的师傅说我们跟老母有缘,让我们勤拜一拜。”
她又低头对着歪脖老母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老母保佑健峰平安归来,我不求别的,他能活着就好……”
在上个世纪末的辽东地区,这样的本土神袛多如牛毛,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小庙,没什么值得在意的。这像就是雕刻的有些古怪罢了,八成是一个土地婆衍生出的信仰。我研究东北地区的民俗文化已经很多年了,像这样的民间信仰已是见怪不怪,相关的论文都写过不少。这拜拜土地婆,没准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告辞之后,我和妻子回了家,我妻子也劝我好好帮他们找找李健峰,毕竟是她亲哥哥。我只是个平常人,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找他,我只能回到床上,翻阅着那本笔记。
我漫无目的的看着每页的内容,除了一些他个人的杂事,上面也写了些病人的状况。这个本子八成一直放在他身边,随手就写点什么。我从这个本子里得到了一些乐趣,里面有很多精神病人的只言片语和大概情况,看起来像是本要靠自己想象的小说。
突然,一个名词吸引了我的注意,在这个本子的其中一页上,李健峰单独用一行写了四个字:歪脖老母。
我立即联想到了刚看到的塑像,也许是刚了解到李健峰家有那尊特殊的塑像,也或许是我对民俗文化的热爱使我对此产生了兴趣,我认真的看起了这页:
马德宏男 26自残倾向
精神分裂(典型)
幻听,幻视,语言记忆系统已存在问题。
歪脖老母
难以交流……
去掉一些我认不出的字后,我能看懂的只有这些了。我往后翻去,已经没有几页写过字了。我看着本子上难以辩识的字迹,突然灵光一闪,我之前从未从宗教的角度考虑过李健峰失踪的问题,当时那个年代人们的迷信是超乎想象的,对于特异功能和气功之流的东西,人们迸发出了极大的热情。各种或正规或非法的宗教迷信团体数不胜数,这些团体很多都是封闭式或半封闭式管理的,如果一个人失踪了,那么他被骗进了个宗教团体也不是不无可能。这也能够很好的解释为什么没人来向他家里要钱,这种团体通常都是先给人洗脑,再让他自己“贡献”出他甚至他家人的所有财富。
李健峰家里正好供奉着歪脖老母,是不是这个疯子用这个可能会让他感兴趣的话题跟他传教了呢?虽然一个精神科大夫让一个精神病给忽悠了这事听起来有些过于荒谬,但是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不可能的。我早已从李健峰家人那里得知李健峰最后呆的地方是他的工作单位。那么,也许到了他工作的地方,我能更容易发现些什么。
2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我非常担忧李健峰的安危,也担心他的问题会殃及我的家庭。如果他真是被邪教诱拐了,那我们家恐怕也好不了,譬如说他要是朝我老婆借钱,说是要治病,那我老婆能不借给他吗?他转手就把钱交给邪教,这钱就很难再追回了。钱还是小事,这种邪教很多都会弄的人家破人亡,波及到亲戚的也不在少数。
我这一夜根本睡不安稳。我艰难的等待到了精神病院上班的时间,驱车赶往了李健峰工作的地方,我认识他的几个同事,在表达了来寻找李健峰失踪线索的目的后,很轻易的就来到了他的诊室。
李健峰的诊室收拾的很干净了,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个人物品了。他家人来过一趟,拿走了些东西,他的同事也帮着收拾了一回,所以这里除了医院的东西,基本已经没有了李健峰的任何痕迹。一张空桌子,一把扶手椅,一个空衣架,还有一个塞满档案和文件的铁制书柜,这就是这个房间仍有的东西。
李健峰的同事老刘带我来到这里。他好像早就确定我什么都找不到,安慰我道:
“这里我们都检查了好多回了,他家人和警察也都来过。如果有什么线索,他们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他这事够邪门的,你尽力就好,我们谁也没什么办法。”
什么都没有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那个笔记本,翻到了马德宏那页,问道:
“这个马德宏是你们这的病人吗?还在这吗?”
“他呀,在这。我们都知道他,他的病情挺严重的。要不也不会让李大夫负责。李大夫失踪那天白天,就给他进行过一回治疗。”
“真的?那警察没从这方面研究研究吗?”
“警察肯定研究了啊,又调监控,又亲自审问。可马德宏的精神分裂很严重,面对警察一句话都不说。事实上,跟其他人他也不怎么说话,就爱自言自语。本来他是由别人负责的,是李大夫偶尔能够跟他交流,所以马德宏才让李大夫负责了。”
“那我能见见他吗?聊聊天就行。”
李健峰的同事愣了一下,挠了挠头: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建议你别抱什么希望,那回俩警察忙活一整天,那小子一句话没说。我们平时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让我试试吧,万一这回能问出点啥呢?刘哥,帮帮忙,我这也是人家家属求上了我,我过来试过也安心了。”我坚持着说。如果李健峰真是被邪教给欺骗了,那么这个马德宏一定会是个重要的突破口。
“诶,行吧,那我带你去他病房。”
我们俩离开了李健峰的办公室,来到了住院区,一路上,他一直嘱咐我别把这事说出去,听得人心烦。绕了半天路,我们才在一个走廊尽头处的病房停下。站在病房门外,透过玻璃,我就发现了这里不同寻常之处。正常病房通常都是两张铁床放在房间两侧,而这个房间却只在正中间放了一张床,哪一侧都不靠。床头床尾的铁管也都用毛巾包着。
床上的那人身体被几条束带结结实实的绑在床上。手脚都单独捆在床边,连翻身都做不到。“这家伙总是自残,我们也没办法,只好把他这么绑着了。他要是让你给他解绑不要理他。”老刘在推开门之前叮嘱了一句。
我进入了那个房间,房间里的气味不算太好,消毒水混杂着排泄物和饭菜的味道。估计这个马德宏已经很久没离开过这个房间了。我在他身边站定,他刚才一直闭着眼睛,我以为他在睡觉。可谁知道,我一走到他身边,他就猛的睁开眼睛,手脚挣动了起来,晃的铁床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惊的退后了一步,但一想到他被绑着,也就安心了许多。我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面容惊人的扭曲,斜眼,歪嘴,眉毛几乎皱到了一起,耳朵也有些畸形,像是被揉成一团的卫生纸。他身上穿着的病号服,看起来不脏,应该被照顾的还算不错。他的嘴角一直在流口水,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病药物的副作用。
他挣扎了一会就放弃了,又闭上了眼睛,我也开始试着套他的话:
“你叫马德宏是吧。听说你很了解歪脖老母。”
他一听到我说话,就又睁开了眼睛,斜斜的看了我一眼。含糊不清的说:“你和老母有缘分。”说完就像是又把力气用光了,闭上了眼睛。他一动不动,胸口连呼吸的节奏都暂停了。如果不是他的喉结仍上下浮动,发出吞口水的声音,我几乎要疑心他是不是死了。
我试着和他讨论了一下歪脖老母。但是他说话颠三倒四,除了一直重复着:信老母好啊,歪脖老母保佑你之类的话,他几乎没吐露任何与李健峰相关的信息。直到我问他:“之前给你看病的李大夫,是不是也跟你一样信歪脖老母啊?”
他一听这话,就又睁开了眼睛,白了我一眼,你很难想象,斜着眼看人的时候翻白眼是什么样,他的眼黑只剩下了浅浅的一条,看起来像是个盲人。他的嘴角向上咧了咧,不知道是笑还是身上哪疼。他的样子看的我不寒而栗,但我仍忍着不适,撑着笑脸等他说话。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仍是含含糊糊的说:“我知道你想干嘛,你要找李健峰。”
我的耐心几乎要被他磨没了,于是我干脆就直接威胁他道:“那我也不卖关子了,我知道你和李健峰都信歪脖老母。他人失踪了,这事你应该知道。我就想知道他去哪了,你告诉我,我找着他,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不告诉警察。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让警察来管,到时候你和你的教友就只能跟歪脖老母祈祷让自己少判几年了。”
我为了增加气势,又笑了笑补上一句:“不对,等被抓起来之后,跟你们老母祈祷也没用了,你跟警察祈祷,估计效果更好。”
马德宏静静的躺在床上,仍跟之前一样装死,像是压根没听我说话似的。我不死心,试着和他讲了一些与这个歪脖老母相似的邪教套路,想看看他的反应。如果非常激烈,那就说明我猜对了,结果我说的口干舌燥,他仍是在那像具尸体一样躺着,声都不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