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道,“也是近来有人提起,说出事当时曾听枪响。”
“火枪队时有演练,靶场离仓房倒是不远,听到枪声实属寻常。”
“却有个缘故。那人当时正在屋脊,所以两便。也能看见假山,也能看见围墙外靶场。她说,先听见排枪响,跟着那孩子便倒下去。”
谭处端哼了一声,道,“枪响人倒?”
尹志平道,“师叔莫怪。她是这么说的。”
谭处端道,“人命关天岂可儿戏。那人正是信口雌黄,可有真凭实据?”尹志平摇摇头。
谭处端叹道,“人言可畏。当年孙师妹曾饱受流言之苦,不想到今日还阴魂不散。”
尹志平待要再问,谭处端摆摆手,转身走开。留下尹志平一头雾水,什么饱受流言之苦?想想还得去找周伯通,这人说话不尽不实,总有隐瞒。
周伯通见问,大是尴尬,道,“连这个也给你打听到了?谁的嘴这么漏风,回头给他缝上。”
一番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后,终于道,“也罢,反正不是我先漏出去的。孙不二是婚后出家,那孩子自然是她出家前生的。可是就有些人看不惯她万绿丛中一点红,以一个道姑女流,处身数百男道士之间。那些人吃饱了撑的,拿这件事闲磨牙,嘀嘀咕咕她持身不正,是出家以后生的孩子。恰好那几个月她外出云游,出去前身子显胖,回来便瘦了。那些人便两个巴掌一拍,说声你看么。”
“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信,上面签了好些名字。另有一张纸条,呼吁驱逐孙不二,还我重阳宫道门圣地清静。我一看那些名字,吓了一跳,连那个谁谁谁都在。那个谁谁谁我自然不能告诉你。总之我是没有签名的……我只画了个圈。”
尹志平暗道一声惭愧。
终南山下有片坟地。人小夭折不能入棺,草草堆个小小坟头,处在坟地边缘。周伯通扛了铁铲,一路嘟囔,“画个圈能有多大罪?又不算当真签名。”
尹志平道,“笔迹是你的,跑不掉。重阳宫一个道士画一个圈,几百个圈各自不同,找个刀笔吏老练的文书一认便知。你画个圈当然算签名了。这孩子是被你们下了诅咒。他的死你也有一份。”
周伯通咋舌不下,“有那么严重?”
三兜四绕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尹志平警告道,“要是挖错了人,可就算是偷坟掘墓,里头的鬼会跟你回去,从此一辈子跟着你。”
周伯通惊得面如土色,再三再四确认了才道,“是这里了没错,当初便是我挖的坑。”
尹志平暗暗祝祷,道声“得罪莫怪”,便叫周伯通只挖头骨,身子不动。一个小小头颅只剩白骨,额上赫然一处破孔,形状不规则,显是落地触到坚硬碎石,颅骨破裂内陷而成。
脑容物基本干涸,就着灯笼火光细细翻检,却并无异物。尹志平大失所望。周伯通环视坟地,胆战心惊,不断催促要走,更添烦恼。再三检视,一无所获。只得拍拍身上尘土,叹一口气,任由周伯通埋回去。
周伯通忽的一跳,抬手拍后脑门,叫道,“什么咬我?”
摊开看了,是个老大臭虫。
尹志平走出七步,忽的站住,一拍后脑。周伯通奇道,“你也挨咬了?”
尹志平抢过铁铲,回到坟前三两下重行挖开,抱了颅骨对住月光轻轻擦拭,只见后脑勺微微一线,透出些光芒。
再去土里细细搜检,离后脑不远,拈出一粒小小土丸,轻轻搓了,亮亮的映了月光,赫然是枚铅弹。
尹志平心中雪亮:靶场流弹先击中孩子,自假山落下,触头破骨,恰好覆盖了弹孔。铅弹穿脑,嵌入枕骨。几年后皮腐肉烂,骨质略缩,铅弹沉入泥土。虽不十分肯定,想必大致如此。
天一亮,便去见谭处端,亮出那枚铅弹。
谭处端愣了一下,道,“难道果然是流弹误伤?”
二人同到靶场实地测量。谭处端摇头,指了围墙说,“外面那是夯土墙,特意加厚夯实,流弹打不穿。围墙甚高,即使偶有流弹飞过,弹道太高,只会远远飞去,不能伤到仓房院子里的人。”
尹志平反驳道,“要是火枪竖起,枪口上指,此时误触枪机,弹药走火击发,铅弹走个极高的爬山弧线,便有可能落到院子里。”
谭处端沉吟道,“倒也并非无稽之谈。你说的情形,我确曾见过一次。虽然罕见,也有可能。”
尹志平不禁有些得意。
谭处端忽然冷笑道,“只是有一件事千真万确,不能凭空想像。你的铅弹不对。”
尹志平一怔。
谭处端拿出一粒崭新的铅弹,道,“这才是我火枪手长枪的弹丸,你看,口径偏大些。你的那枚小了一号。”
尹志平拈了两枚铅弹细细比较。虽然自己这一枚变形严重,也可区别出来,果然与另一枚大小不同。
谭处端取出一把短柄火铳,道,“这才是你那铅弹的正主儿。”
尹志平头皮发麻,心念一动,难道我错了?
谭处端喃喃道,“原来那孩子是给打死的。今日才算水落石出。他们当真下手了。”
尹志平问道,“他们?”
谭处端回过神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再提对谁都没好处。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何苦揭人疮疤?”
尹志平忽问,“那封信上有人画了个圈,你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什么信?”
尹志平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出十几步,忽觉身后有异,转回头去,只见谭处端手中短铳平端,枪口正黑洞洞指过来。
“小子,给我当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