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氏低声道:“你答应得如此爽快,可钱,你打算怎么出?”
欧阳半眯着眼,语气低沉地说道:“把二儿子凌云,订婚的聘礼钱让秉钰带回去。”
邱氏一听,心里慌了神,“下月初六和人家订好的日子,到时拿不出钱,岂不是悔婚?”
欧阳深深吐了口气:“我去和对方商谈,推迟一年订婚。若是对方不肯接受,这个婚不结也罢。”
邱氏忙说道:“女儿要帮,可儿子也是终身大事!再想想,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欧阳端坐下身子:“你就那么急着抱孙子?大清国不缺孙子!缺的是国藩这样的人品!我教书育人,对学生比对儿子看得重。人才,多少个儿孙中才能选拔一个?”
“瞧瞧,脾气又上来了。我何时说要急着抱孙子?我是说,订婚是双方协商好的,咱总不能食言,让人家身后指背!”
欧阳无可奈何道:“我已经说过,先找对方商量,他若认可,便万事大吉。若不赞同,这门亲不成也罢,何以存在食言之说?”
“可儿子女儿,手心手背,我还是想,能有个两全之策。”
欧阳袖子一挥:“我若有别的办法,还用你提醒?两全之策,就是直接把凌云的婚事给推掉。他今年刚满十八,晚两年成亲也不为迟。天下教书人,从未有谁,拥有多少儿孙而骄傲,皆是为拥有得意门生而自豪!”
邱氏若口含黄连,起身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急着走干嘛?你的药还没喝。等着,我给你拿药过来。”欧阳疾步出了屋,邱氏捂着胃又转回身坐下,一脸的哀愁。
秉钰在卧室翻箱倒柜,无意翻出件出阁前的衣服,她握在心口,回忆着做姑娘的时候,那时,自己是多么的天真无忧。
恰时邱氏从门外进来,秉钰拿着衣服道:
“娘,我以前的衣服,您还给留着?”
邱氏莞尔一笑:“这屋子的东西,都是你出嫁前的模样。你弹的琴,画的画,还有你小时学做的裙子,娘也都给你保存着呢。”
秉钰顿时湿了眼眶,上前挽着母亲:娘,国藩不在家,我也不好抽身回来看您。几次想回来,又怕被我爹骂回去。这下好了,国藩回来了,我可以随时回家看您。
“娘知道你那边一大家人,家里有你哥嫂陪着,你不用操娘的心,啊?”
邱氏说着回身从箱子里拿出几件婴儿衣:“瞧,娘都为你准备好了。”
秉钰羞得脸一红:“娘,准备这些,太早了吧。”
邱氏爱昵地看着秉钰:“娘趁着空闲就做上几针,给你预备着。唉,人老了眼也大不如从前。你明天急着回去,待中秋就和国藩一起回来吧。到时,在家多住些日子。”
秉钰突然闻到娘身上有股药味:“娘,你喝汤药了?”
“嗨,还是胃上的老毛病。”“娘从未告诉我,您胃上有毛病。”
“无碍,吃几剂药也就好了。刘先生开的药很管用,娘每次胃不舒服,吃他几副药马上就好。”
秉钰心疼地挽着娘的胳膊:“娘,今晚和我睡吧,我想和娘说说话。”
“唉,天太热,等你下次回来娘再陪你睡。你躺下吧,娘也睡去了。”
秉钰望着娘走去的背影,愧疚的泪水夺眶而出,口中喃喃道:“唉,我真是不孝。”
二天早饭罢毕,国荃从客房来到国藩门口,恰巧国藩出屋:“大哥,爹让你过去一下,爹在客房等着。”
国藩应了声,便朝客房走去。国荃正要回书房,国芝从厨房跑着追上:“九弟!”国荃回头站住。“是不是嫂子和大哥闹脾气,嫂子被大哥气走了?”国芝问。
“我怎么知道?”
“怎么谁都不知道?昨天,不是你给嫂子叫的车?”“是啊,嫂子说去办事的。”“算了,跟没问一样。”“我又没让你问。”国荃说着转身要走,被国芝叫住:
“喂!你知道嫂子的家吗?我们叫个车,将嫂子接回来如何?”
“这个,我真不知道,你问大哥他知道。”
国芝忧心地:“我是看爹、娘,昨天一天都不开心。”国荃眨巴下眼睛,“我看大哥,好像跟没事人似的。”
“举人嘛,绅也!大哥心事从不表露于脸上。”
国荃摇头一笑:“刮目相看哈,还跟九弟之乎者也。”
“哼!不是你给叫车,嫂子就不会走。”国芝回怼道。
“那我也给你叫辆车?”
二人正在斗嘴,国藩从客房走来:“九弟,走,跟大哥到外面叫辆车去。”
“叫车?叫车做什么?”
“接你嫂子啊!刚才爹和我搬出家法了,说是,如果你嫂子没接回家,就将我逐出家门。”
国芝忙说:“大哥,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哈,你跟去干吗。”
“好认个门啊,下次再接嫂子,我自己去就行了。”
“别说,还真有道理。走吧,我们三人一起去接。”
三人朝大门走着,国芝冲国藩打趣道:“大哥,你不会是让我和九弟跟着,给你壮胆的吧?”
国藩闷着头,“嗯,分析得不错。”
国芝嘻嘻笑着紧跑几步,把大门打开,只见,门前正停着辆马车,秉钰恰好从车上下来。国芝惊讶道:“不会吧?怎么这么巧?”
“嫂子,我们正说去接你呢!”国荃说。
“嗨,接什么,嫂子又不是去京城。”秉钰回头对国藩道,“车上有东西,快拿下来吧。”
几人卸下秉钰带回的东西,一行进了院。秉钰对国荃道:“九弟,将你手上的东西提到客房吧,给娘说一声,我回来了。我洗把脸就过去。国芝,你提的东西放在储藏室,那是些干货。”
国荃和国芝答应着分头走去。
国藩接过秉钰手上包袱,拉着秉钰进了卧房。他回身将门插上,秉钰正要洗脸,国藩背后一把抱起,将秉钰丢在床上紧紧搂在怀里:“说!为什么不辞而别?害我挨了一天的骂。”
秉钰笑着挣扎道:“哎,我一身的汗,快放开,让我洗洗脸。”
国藩耍赖道:“不说清楚,别想起来。”
“让我起来我告诉你,你压死我了!”
国藩在秉钰脸上猛亲几口,松开了手,秉钰就势将国藩压在底下,骑在国藩身上,得意道:“哈,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怎么样,服了吧?”
国藩抓着秉钰双手:“是不是没被亲够?”
秉钰手被抓着无力招架,讨饶道:“不玩了不玩了,我手被你抓断了!”
“还敢偷袭我吗?”“不敢了,不敢了。”
国藩松开手说:“洗脸吧,盆里刚打的新水。”
秉钰走到脸盆架前洗了把脸,猛地将脸巾投向国藩,国藩一把接过:“还挑衅是嘛?”
“去洗脸吧,大坏蛋!”
国藩拎着脸巾来到盆架前,秉钰打开包袱拿出几件婴儿衣服,诡秘一笑:“你看!”
国藩惊讶道:“不会吧?”
“什么不会?”
国藩不好意思,摇了下头:“是啊,我什么时候可以当爹呢?”
秉钰一本正经道:“不和你乱了,和你说个正事。”
秉钰从身上掏出个包包:“过来!”
国藩走近,秉钰从包里取出一百两银票,国藩瞪大了眼睛:“哪儿来的?”
“你说呢?”“你回家借钱去了?”
秉钰将银票交到国藩手上:“爹没说借,是给的。”
国藩大出所料:“这……”
秉钰如释重负般说道:“先把世叔的钱还上吧,这个钱一天不还,我心里就像压座大山。”
国藩脸色陡然一沉,半天没说出话来:“可岳父大人这座大山,依然压在我的心上。”
秉钰说:“爹是自己人,我们可以用一辈子去偿还。这钱,你快让爹给世叔寄回去吧。”
国藩惭愧道:“我从京城回来,尚未登门看望岳父岳母,反倒让他老人家,唉!”秉钰生怕丈夫失面子,忙安慰着,“你现在安心读书,等待将来,我们条件好了,再去孝敬他老人家。”
国藩红着脸说,“秉钰,这些良心债,我会用一生来报答,包括你。”
“我无须你来报答,无论你今后前程如何,努力了就是对得起我。”
“好秉钰,下辈子,我即使变骡变马也要找到你,让你骑让你打。”
秉钰顽皮地伸开双臂:“好吧,现在就来骑。”
国藩笑着走来弯下腰:“上马吧,欧阳小姐。”
秉钰扑在国藩背上,附在国藩耳边撒娇道:“昨晚,有没有想我?”
“没有。”
秉钰咬住国藩耳朵,从牙缝里挤出:那你在想谁?
“喂,耳朵是生的!”“不说实话,生的也吃。”
“好,我说,我想欧阳小师妹。”
“哼,胆敢胡思乱想,当心两边耳朵全被我吃掉。”
“行了吧娘子?老马饿了,从你昨天走,到现在我还没吃东西呢。”
“好吧,放你一马。”
国藩将秉钰放在地上,双手叉着腰:“欺负我欺负够了?”“没够,一辈子呢!”
国藩甩头一笑:“好,两世给你当马骑!”
“不开玩笑哦?”
“当然!”
秉钰说:“来,拉钩。”
二人嬉笑着将小拇指勾在一起。
曾家人五更起床,这是祖上规矩。大家洗漱完毕,晚辈们向长辈请安,接着各做各事。辰时未到,早餐便已结束。
曾麟书在客房,手拿着国藩递上的一百两银票,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想到,其实也该想到,秉钰回娘家的苦心。还有他的师兄欧阳凝祉,在他被债务压弯腰的时候,竟然推掉儿子的婚事出手搭救。曾麟书心像坠了个千斤坠,喃喃地说了声:这孩子,太让人疼。
他沉吟片刻,对国藩说道:“爹就把世叔的钱先给还上。至于这个人情,只怕,不是一个‘还’字便了得的。记住这些恩人们。”
国藩默声点了下头:“爹,等下,我打算和秉钰去后山,给小羊割点草。”
“去吧,带秉钰出去走走,大家也都散散心。”
老天释出善意,将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天依然闷热,好在没有日光的暴晒。国藩和秉钰,一个书生一个书香小姐,来到后山灌木丛,寻找小羊可吃的青草。
国藩全神贯注地捋着灌木的叶子,一旁拔草的秉钰抬头望去:“喂,你摘的什么叶子,有没有毒啊?”
“放心,我尝过的,如果有毒我早没命了。上次,就给小羊摘的这个,我看它非常爱吃。”
秉钰将手上青草,放进篓里使劲按了按,说:“相公,坐下歇会吧,没人和你竞争。”
国藩头也不回地继续手上的作业:“你坐下歇会吧。这好大一片,正摘得过瘾呢。”接着又自嘲地补了句,“哈,我怎么像只‘贪’。”
秉钰手按着累酸的腰,坐在了草地,她抹了把汗说:“你有贪的本事就好了,贪,可是世上见过最多财富的神兽。”
国藩手不停地捋着叶子,“哈,贪见过你吗?”
秉钰闻听,诶?这话说得蛮有意味。她回头一笑正要回话,突然,一条花蛇从她面前的草丛钻出。秉钰‘啊’的一声慌忙站起,两条腿像桩子似的定在了那里。
国藩回头一看,急忙拿起镰刀:“站着别动。”
蛇盘在那里,静静地和秉钰对视,秉钰忙捂住眼睛从指缝看着蛇,胆战心惊道:“它它,它在看我。”
国藩举起镰刀警惕着,见那蛇并没伤人的意思,紧用身子护着秉钰,一步步后退:“镇定,不怕,不怕。”
只见那蛇静止片刻,摇着尾巴向别处爬去。秉钰‘蹭’的一下双手钩住国藩脖子,两脚不敢着地,惊叫着‘啊’它会不会再来?
国藩抓住秉钰双手:“傻丫头,你也不能吊我脖子上啊?下来吧,蛇不会主动攻击人的,除非你威胁到它。”
秉钰松开国藩,惊恐道:“我最见不得蛇和老鼠。”
国藩闷头一笑:“小时候,我还抓蛇玩呢!将它盘在胳膊上,凉凉的。”
“呀,快别说了!”秉钰话音未落,天上呼隆隆一串闷雷,国藩仰望天空,“天要下雨。”
国藩话说不及雨点已经落下,秉钰忙拿起背篓,“快,这里不能久留。”国藩仍望着行走的乌云,“这雨,来得太好了。”
“快走吧,雨天,树林站不得。”秉钰催促着。
国藩背起背篓,手牵着秉钰往山下走。这时,雨更大了,忽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赶着几只羊到一棵树下避雨。国藩忙冲那男孩喊道:“喂!小兄弟,不要站在树下!”
男孩迷茫地望望天,又看看自己的羊,一时不知所措。秉钰又冲男孩喊道:“别站树下!快把你的羊赶一边去!”
男孩没弄明白二人催促自己的意思,被动地驱赶着羊往路上走,男孩和羊刚离开大树,一个迅雷正劈在那棵树上,瞬间,树头耷下了脑袋。
男孩连惊带吓瘫在地上。二人迟疑片刻,忙跑了过来,秉钰抱着男孩:“喂!醒醒,醒醒!”
瓢泼的大雨,铺天盖地浇灌在三人身上。男孩慢慢睁开眼,秉钰忙问:“你没事吧?啊?”
男孩摇摇头,似乎没听见问话,秉钰看着国藩:“哑巴?”
国藩抹了把脸上直泄的雨水,问那男孩:“小兄弟,你家住在哪里?”男孩依然不住地摇头,秉钰大声喊道,“说话!你家在哪住?”
那男孩又是摇头又是扣耳朵,国藩对秉钰道:“是不是被雷震的?”
“我看,像是哑巴。”
男孩手对着耳朵又拍又揉,突然醒过神来,叫着很大的声:“我耳朵听不见了!”
国藩和秉钰对视下眼神:“你家是哪的?”
男孩恍惚地手指了一下:“前面那个村的。”
国藩说:“还能走吗?要不,我们送你回去?”
男孩一骨碌爬起,晃了晃脑袋:“不用,我自己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