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日,又是农村人年前的“捉鬼集”。
田青苗今天起得特别早,打扫完院子便开始在部子里整理,他将一袋袋棉花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很快腾出了一大块空地,部子里宽敞了很多。棉花是昨天五哥他们刚从渭南镇送过来的,五哥说:“现在棉花特别紧缺,西安那边已经供不上货了,就这点存货,三家部子分了卖,明年看行情再说。”走时还特别叮咛:“吴玉掌柜的说了,棉花虽然不多,但绝对不能涨价。”这不,光昨天晚上知道新棉花到了的人就买走了不少。
小小回清水过年去了,永德和平娃子今天可要忙一阵子,忙完今天,好好过一个年,荡秋千、看大戏,一年到头了,两个孩子好好玩玩,明年还晓不晓得棉花部能不能开哩。田青苗心里想着走出棉花部来在后院,他给大青马上好草料后,又回到棉花部准备吃早饭。
早饭是平娃子做的馓面饭,这是三阳川人冬季家家早上吃的美食,做起来简单,吃上既暖胃又实惠。今天平娃子还特意炒了一盘辣子白菜,这是田青苗最喜欢吃的早餐了。一进厨房,一股热腾腾香喷喷的味儿迎面扑来,田青苗搓了搓带着草味儿的双手,接过平娃子递过来的一大碗馓面饭,又夹起一大筷子白菜,裹着馓面饭美美地吃了一口。大概是太烫了的缘故,他伸着脖子红着脸,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这才说:“好香啊,永德咋还没来,不然也吃上一碗,暖和暖和。”
“昨天晚上走得迟,一定是起得晚了。”平娃子给自己舀了一碗,坐在炕头边,也裹着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田青苗蹲在门边,身子紧紧的靠在门扇上,一边一大口一大口地吃饭,一边说:“每年捉鬼集街上人都很多,咱们的棉花按原价卖,一分钱不涨,一分钱不降,早早卖完了咱们早早回家,安安然然过个年。过了正月以后,你等叔的话,如果这里继续开张营业,我会带话让你来,如果关门了,我也想法给你找个合适的活干,都大人了,总有事干的,不要心急,咱有一双手就不会饿死。”
“嗯,我听叔的。”平娃子说。
俩人边吃边说,就在这时街上忽然响起了乱哄哄地喊叫声和急促地吆喝声。
“出啥事了?”平娃子放下饭碗朝大门口跑去。
田青苗两口吃完饭,收拾碗筷准备洗锅。
“田叔,当兵的朝咱们这边来了,有人说前面就是棉花部,不会出事吧?”平娃子十分紧张地说。
“啊﹗”田青苗惊叫一声,快步跑到大门口,只见很多当兵的提着枪快速朝棉花部跑来,显然是有目的的,“难道真是......”他不再多想,反手关上大门说:“平娃子,快上后院牵大青马,咱们从后门跑。”说着话进屋从被窝里抽出手枪,出门向后院跑去。
“咚咚咚”响起了砸门声,门外人声鼎沸,有人高喊:“姓田的出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乖乖投降走出来,不然就开枪打死你。”
田青苗跑进后院,平娃子已经牵着大青马出了后门。“快上马。”他抱起平娃子轻轻放在马背,打马便跑。就在这时,好多警察已经绕过前院向后门包抄过来,田青苗抬枪“叭叭”左右两枪,只听“啊啊”两边有人同时中枪,叫喊不止。他一手搭上马背,紧跑两步跳上马向后山跑去。
身后枪声大作,子弹带着呼啸声从耳边飞过,有人高声大喊:“人从后门跑了,快追啊。”霎时喊声、枪声响成一片,好多人从身后追来。
后山山下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水渠,这条渠是三阳川解放以后新修的三条主要灌溉渠(渭惠渠、中惠渠、泽民渠)泽民渠的前身。该渠于上游郭家寺村西的王家峡引葫芦河水入渠,沿北山麓向东而流,经郭家寺、杨家庄、黄家村等14个自然村,流至导流山下注入渭河,全长15.38公里,容水量为二立方米,可浇灌14100多亩农田。
田青苗抱着平娃子伏在马背上瞬间冲上水渠,沿渠边小路狂奔,很快将敌人远远地抛在身后。
平娃子从惊恐中慢慢地恢复过来,田青苗依然紧紧地抱着他,大青马喘着粗气,背上汗淋淋的,依旧狂奔,但明显感觉到速度已经慢下来了。“田叔,我们快到家了。”平娃子说着话,用力扯了一下缰绳,大青马很快放慢了速度,并仰天嘶鸣,表现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牠也懂人性,这次多亏你了。”平娃子心里想着爱惜地拍了拍湿漉漉的马背,扭过头说:“田......”叔字在喉咙中停住了,田青苗双眼紧闭,面无人色,整个身子软踏踏的伏在自己身上。“田叔﹗田叔﹗”他大声喊着,使劲掰开田青苗紧抱在自己腰间的双手,转身朝田青苗身后拦去,想让他伏在马背上,不料手刚一搭上后背,一股热热滑滑的感觉立马从手心传了过来,他本能地伸手一看,鲜红鲜红的鲜血染了自己一手,“啊﹗田叔你受伤了。”平娃子大声喊着、哭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量,他勒住缰绳让马立即停下来,双手扶着田青苗爬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急促向自家村里跑去......
赵大庆在棉花部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捡到一条五尺棍外,其他啥也没有搜到,气得跺着脚骂道:“一群废物,全是一群废物。”
裴瑞厚颜无耻地随声附和说;“到手的鸭子飞了,可惜呀,太可惜了。”
“赵局长,姓田的在石佛镇还有个拜把子哥哥,他们肯定是一伙的。”豺狗子柴贵讨好地说。
赵大庆眼睛一亮,问:“真的吗,你咋知道?”
没等豺狗子回答,一旁的白脸狼白生得意地说:“不但石佛镇的人晓得,全三阳川的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人人都晓得。当年三十六杰保卦台,都当古今说哩,你在城里当然不知道。”说完又自作聪明地问:“你大就给你没有说过吗?”
赵大庆忍着气问:“这么说这田青苗是......”
“是呀,田青苗绰号花棍子,在三十六杰中排行第三十四位,他的拜兄苟娃绰号打狗棍,排行第二十四位,俩人棍子耍得好,三阳川的名气可大着哩。”没等赵大庆说完狐狸精胡进又抢着说。
赵大庆不由得看了一眼裴瑞手里拿着的五尺棍,高兴地说:“太好了,小的跑了抓大的,一窝子全是共产党,一个也不能留。”立即吩咐说:“保安队向右,自卫队向左,两面包围,警察局前面堵截,这回就是打死了,也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次跑脱。”说完拔出手枪命令:“出发。”队伍分成三路向苟娃的小卖部扑去。
今天苟娃也起得很早,打扫完院内院外天雷妈才起来。
“门外扫了吗?”天雷妈问。
“扫了。”
“把咱们的存货都搬出去吧,反正是今年最后一个集了,能卖的稀里糊涂都卖了吧,换成钱明年开春咱们再进新货。”天雷妈一边往外搬货物,一边说。
“行,听你的。”苟娃说着一手提起一个布袋就往院外走。
“放下,快放下,这不能往外搬。”天雷妈用手做着比划着急地说:“那是两袋子盐,一袋是颗子的,一袋是面子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咋就往外搬哩。”
苟娃放下袋子笑了笑没有言传,提起另外两样东西往外搬。
两个大人的说话声吵醒了两个孩子,天雷和地雷一翻身下了炕,帮着大人往外搬东西。不大一会儿时间,小卖部门前就摆满了货物,有笔墨纸张、香蜡纸表、年画、对联。还有针头线脑、花手巾、胰子、洋火以及点心、酥糖等等。
天雷妈看着大部分货物搬出来摆好了,这才忙着做饭去。苟娃在小卖部整理货物,天雷和地雷守着门外的货物,一个在这边看,一个往那边瞧,最后俩人的目光同时扫过那盘酥糖,又同时盯在了那盘点心上。酥糖他们吃过,与自家做的灶糖差不多,酥酥的,甜甜的,那味道吃过了就忘不了。点心到底咋样,看着好,有酥糖好吃吗?俩人心里都打着问号。
孩子的举动被部子里正在干活的苟娃无意间发现了,他整理好货物,随手提着一杆小秤出了小卖部对两个孩子说:“今天人多,你们两个可不能出去耍了,要帮大人做买卖。天雷认得秤,在屋里帮你妈,我和地雷在门外卖,咱们争取把这些货都卖出去,好好过个年。过了今天你俩就好好耍去,一正月哩,爱上哪耍就上哪耍。”说着话走到一个盛着点心的大木盘跟前放下秤,然后一手拿起一个点心往孩子的手里边塞边说:“这是前天刚进的,核桃馅,还有枣泥、绿红丝子啥的,比咱川里的酥糖好吃多了,你俩一人吃一个尝尝。”
两个孩子把头摇得向拨浪鼓似得,同声说:“不爱吃,不吃、不吃。”
“给,吃吧,这可是缺物,一般人家根本舍不得买,咱家也就进了那么几斤。”苟娃连说带塞,硬是让两个孩子把点心接在手里,然后又进屋忙活去了。
天雷细细地看了看手中的点心,白里带红,红里又透着绿。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芳香四溢,让人垂涎欲滴。“好看是好看,一定没有咱们的酥糖好吃,我才不吃哩。”说着将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盘中。
“你不吃我也不吃。”地雷学着哥哥的样子,也将手中的点心放回木盘之中,两个孩子会心地笑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看他俩年纪小,长得虎头虎脑,其实聪明着哩,两个点心足够全家人吃一顿不错的午饭哩。
大街上忽然之间乱了起来,人们纷纷躲辟,紧接着好多当兵的从街道上跑步而过,向西而去。
“大大,当兵的。”两个孩子大声喊。
苟娃闻声跑出屋,看着队伍跑出了大街,骂道:“这些怂又去啥地方祸害人去了。”嘴里嘟嘟嚷嚷地骂着转身又进屋忙活了。
一回儿人喊马叫,枪声大作,街西头那边乱成了一锅粥。苟娃心里一沉,“那地方不正是棉花部吗?难道......”他心里想着对天雷、地雷说:“你们两个快去那边打听打听到底出啥事了。”
“嗯。”两个孩子答应着跑了。
天雷妈做饭的人听见枪声也跑出大门,紧张地问:“咋了,是哪里打枪?”
“西面。”苟娃盯着街西头说。
“孩子哩?”
“看去了。”
“那么密集地枪声,你怎么能让孩子去看呢?”天雷妈埋怨丈夫说。
“没事了,你听这阵子不响枪了。”苟娃说着蹲下身子整理门前的货物,天雷妈又去厨房做饭,走时说:“饭就好了,你们爷父快些吃,我到门前先照应着。”
“嗯。”苟娃头也不回地答应着,继续往好里一件一件地摆放货物,嘴里还嘟嘟啷啷地说:“这两个孩子就是粗心,连个货物也放不整齐。”
不长时间街西头又乱哄哄地响起来,一支队伍朝他这边跑来,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街道两边已经被队伍包围起来,苟娃站起身来有些莫名其妙。
“姓苟的,今天看你往哪跑。”顺着声音望去,苟娃这才看到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瘦小、满脸雀斑的人,此人正是豺狗子柴贵。
“我说咋一大早的石佛镇忽然就鸡犬不宁了哩,原来是豺狗子到了。”苟娃说罢哈哈大笑。
“该死的跛子,待会儿叫你笑不出声来。”一边的狐狸精胡进骂道。
“狐狸精也来了,白脸狼呢?”苟娃问。
“咋哩?爷爷在这里。”白脸狼从队伍中上前走了两步,歪着头扯着嗓子很得意地说:“今天你家三位爷爷都在这里,是特意来找你算账的,识相的当着众人的面磕头陪个不是,然后乖乖地跟我们走,不然打你一个半死,抓回去邀功请赏。”说完哈哈冷笑道:“咋样?是你磕头赔不是呢?还是我弟兄一起上。”
苟娃还未说话,就听右边队伍中有人高声说:“好啊,太好了,早就听说自卫队有三位天不怕,地不怕,杀人放火十分了得的英雄,我们大家正好开开眼界,让他们教训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狂徒,看看三阳川的人手上有没有两下子,到底是名副其实的打狗棍呢,还是浪得虚名的癞皮狗。”说话的是猪头赵大额。
“上啊,快上啊,自卫队的英雄不能下软蛋,三打一,稳操胜券,还怕啥呢?”说话的是三娃子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