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士英康复的很慢,稍加活动,腹部就会痛的钻心,所以他几乎仍不能下床。阎应元说腹内之伤不比外伤,伤口被腹水浸泡,潮湿不利于伤口愈合这我也懂。我倒不是很急,就算陈士英马上好了,我也不知能做什么。我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再回扬州,其它事情我都不感兴趣。现在各地都在降清,对我也许是好事,这样扬州也许就会放松管制,托博和他的队伍也许会开赴它地。
在草庵的生活非常清静,这种偏僻之地,若不是特意,还真不会偶然路过,想必当初阎应元也是详加考查,才选定此处。阎应元不需要经常出去,出去一次买回的东西可以用上数日,他在竹林中还开辟了一块地,种着好多种蔬菜,明朝时的蔬菜品种已和民国差不太多,白菜、土豆、茄子、萝卜等等,都已经成为他们的主菜。至于粮食,玉米大豆都有了,不过还是吃米比较多,买上一袋米回来,个把月都够了。阎应元还养了一头驴,这是他外出的主要工具。
阎应元的儿子虽还是孩子,但非常矜持,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爱动爱闹,也许和家教有关,前些天我心不在焉,也没多加注意,他基本都是在奶奶房里,也不出声。现在阎应元的生活恢复正常,白天的时候,他时常把儿子叫来,教他念上一段书,或者研墨练习写字。看着他们父子其乐融融的场面,我在惊羡之余也隐隐内疚,是我们打乱了他们的宁静生活。
阎应元的母亲从不出房,都是其妻在照料。我小心地探问老人的状况,阎应元面色凝重,也未说出具体病情,但言下之意是神医也回天乏术,只能活一日算一日得过且过,这也许是他连官都不急着去当的原因,老人无法承受千里跋涉,若一别也许就是永别,这是他能尽的最后的孝道。
我大多时间,还是在陈士英房里,病人有时就像孩子恋母般,会有依恋症,而陈士英明显依恋的是我,我在他房里,有时就算不说话,他也会心情愉悦;我若离开太久,回来后就会发现他变的心浮气躁,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差了。
我还是希望他痊愈的越快越好,所以尽可能地多陪着他,有时也聊些无关痛痒的话,我也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他对我的好,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能让他有什么想法,这会害了他。
在陈士英清醒可以进食之后,一种尴尬状况则不可避免,就是他的解手问题,他下床多有不便,万一扯到腹内伤口得不偿失,所以这时我只能去找阎应元。而阎应元毫不嫌弃,会提着马桶进陈士英的房间,我便远远地躲开,倒也不是嫌弃,而是男女有别这可是明朝。
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些天,我正琢磨着如何才能打探到扬州的情况,阎应元外出回来后,哭丧着脸说:“鞑子下了剃头令,所有的汉人必须剃成鞑子的发型,还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我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躲不过,紧张地问:“那先生怎想?”
阎应元有些悲愤,“汉人数千年来都是如此,若剃发,还谈何汉人?头可断,发不可剃,汉人若在我们身上绝后,我们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只是剃发,不会改变我们身上流淌的血,先生也不必过于悲观。”
“不!气节若失,血亦会变色,千万不可小觑,鞑子这是想灭我宗族,比当年蒙古鞑子还要恶毒,汉人若屈服,将会被鞑子彻底吞并。”
“先生先不要冲动,你既已决定归隐,还是应该静观其变,再说这里如此偏僻,未必会有鞑子到来,先生留发应该也不会有事。”
阎应元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那我岂不是要永远躲着不敢见天日?”
我的主意显然不可成行,阎应元还要外出购买东西,剃发令最后完全执行,他总是会暴露,而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有他的后代,他们不可能世代在这里一直作明朝人。我只是想安抚住阎应元,让他避过这个风头,我知道江阴八十一日很快就要开始,如果他躲过这八十一天,幸许就可留下性命。
阎英元没有剃发,也没有外出,但整天闷闷不乐,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他在竹林里练剑,倾泄着心里的郁闷。我也惶惶不安,生怕哪天阎应元一冲动,提着剑撇下我们就走了。
陈士英开始有好转的迹象,他能够下床慢慢走动,也能够扶着墙壁站上一会儿,甚至坐在椅子上陪阎应元聊上一会儿天。我觉得这真是两全其美,陈士英伤愈了,还能稳住阎应元。因为就算陈士英也义愤填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他一定会劝导阎应元沉住气。
但若事情真要发生,又岂是人可算计的?我们不外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可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但别人要来,我们又如何能控制得了?
马魁又回来了。
马魁说陈彰武的人还在嘉定附近,而且嘉定也在推行剃头令,当地的汉人都在抵制,他们想利用民众的情绪发动起义,夺下嘉定城。他这次来一是看看陈士英恢复的如何,二是告诉他这个消息,言外之意是如果陈士英好了,不应该错过这次起义,陈彰武现在极其需要得力的帮手。
我又怎么能让陈士英去嘉定,忙给阎应元使着眼色,“先生,陈公子现在还不能上阵厮杀吧?”
阎应元沉思着,“这外伤确实已痊愈,但内伤……还无法判断,稳妥起见,最好再休养一阵,确保万无一失,不然前功尽弃,还会有生命之虞。”
我得意地看着马魁,你可以不在意我,阎应元的话你总该信吧。
马魁犹豫着,“既然这样,那公子就再多休养一些时日吧,只是现在江阴也不太平,来的路上,我听说城里已经乱了,有人杀了鞑子派来的知县,自立为政,鞑子已经派兵前来,现在好象正在城外对峙。”
阎应元目瞪口呆,“这是何时之事?我前段时日还进过城。”
“应该就是这些天,路上我曾见各地乡兵都在赶赴城内抗敌,民众如此心齐,一定能给鞑子沉重打击,我们各地再陆续响应支援,也许收复大明江山的时日已不会太远。”马魁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起来。
这根本就没可能,我可不能让其它人的心也膨胀起来,便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都是天意,逆势恐不可为。”
马魁怒视着我,“那你说怎样才算顺势?”
阎应元忙说:“硕俣兄,秋姑娘也是好意提醒,现在情形对我们确实不利,还是应该小心从事。”
马魁犹豫着,又看向陈士英,“公子,我现在有个想法,还无法和大人讲,但我觉得也许是个好主意,现在江阴已乱,公子若留下,或许能加入此地义军并影响到他们,到时可与我们形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当初扬州失守,就是南京迟迟不肯发兵支援,我们无法对鞑子进行夹击,错过了战机。”
陈士英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反正我现在也不能随你去嘉定,你就这样回去禀告父亲吧,就说我会侍机而动,若有动向会及时联络你们。”
马魁又走了,来去都是一阵风,他确实是个忠心耿耿的好部下,这边的事情办完了,就一刻不停歇地赶回去帮助陈彰武。但大风刮过之后必会留下痕迹,他留下的东西可害苦了我,我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稳定局面,面临坍塌。
陈士英显然受到了鼓舞,始终处在亢奋之中,和阎应元商量着他的“复兴大计”,并提到当务之急是了解江阴城里的情况,弄清现在是谁在主事。我一听就慌了,这不是他们中必有一人要去江阴?这万万不行!
我知道很难说服他们,便私下和陈士英说:“阎先生现在有老有小,如果他去抗清,他们怎么办?如果再失败,岂不是要连累全家受难?”
我的话应该是触到了陈士英的隐伤,他一定是想到了他的妻儿,沉默半天说:“你说的对,这事确实不能拉他下水,他应该留在这里。”
我不清楚陈士英是如何和阎应元讲的,阎应元接下来平静了许多,换谁面对这种局面都会两难。就在我庆幸搞定了一半,下面再搞定陈士英就万事大吉时,他却来找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正在他的房间里整理床铺,随口问:“去哪儿?”
“当然是江阴。”
我这才明白他是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不……”
“是的,不连累阎先生,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目瞪口呆,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士英的意思是让我留下,他也觉得这里比较安全,阎应元也不会拒绝收留我,但他不能躲在这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必须出去加入到抗清的大军中,为防止暴露我们的踪迹,他不会再来这里。
我确实不想和陈士英一起离开,我不想去抗清,我只想回扬州。但我也不想让陈士英离开,他去江阴必死无疑,江阴数十万人最后不是战死就是被屠杀,我不信他会是最后幸存的五十三人中的一个。
但我如何说服他?他心意已决,而且我也没有充分的理由。
我们空手而来,离去时也不必准备行囊,说走就走。阎应元本想劝陈士英再住几天,但陈士英说他现在感觉完全好了,剧烈运动后腹内也无异常,阎应元也无法再强留,让陈士英一定多加小心,他会照顾好我。
我却立刻说我会一起离开,让他二人都惊讶不已,却没有人问我原由,或是劝我留下,阎应元觉得他懂,陈士英也觉得他懂,但其实他们都不懂。
阎应元洒脱地送我们离开,正常的客套话之后,我严肃地看着阎应元,“先生,务必记住我们说过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这里,你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
陈士英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在我们上路后,他终于忍不住问起。
我便说:“也没什么,只是我们讨论过忠孝不能两全,尽孝也是大丈夫。”
陈士英笑笑,“你还是担心他离开?不过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会受我们左右吗?他一定会有自己的主张。”
我无法否认,但我必须坚持,“不仅是他,还有你,也必须听我的。”
陈士英惊讶地看着我。
“你不能去江阴,绝不能去江阴。”
陈士英变的非常失落,“我以为你决定和我一起离开,是赞同了我的想法。”
“不,我决定和你一起走,是想不让你去江阴,我要做最后的努力。”
“为什么?”陈士英有些冲动,“你为什么非要阻挠我去江阴?我相信你绝不是鞑子的人,但你为何处处替鞑子做事?”
“我没有。我不替任何人做事,我是为了救你。”
“救我?我现在又无事,从何而来的救?”
“你若去了江阴,必会有事。”
“你又如何知道?再说,现在这等乱世,我去哪儿不会有事?”
“不一样,你去江阴,必死无疑。”我只能摊开最后的底牌。
陈士英惊讶地看着我,“你难道能掐会算,能提前知道我的死活?”
“不,没有人有那本事。”我觉得想说服陈士英,必须说实话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来自未来,所以我知道已经发生过的事。你们将要发生的事,在我们的史书里早已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