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你回来。”
安仕黎猛然睁开了双眼,紧皱的眉头下方,双眼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安仕黎低声重复着。
“我还不能死在这,我还不能死在这……我还要、还要回去见她!”
安仕黎伸手一扯卡在他肩头的箭矢,剧痛让他的身体犹如焚烧一般,但困倦也被烧干净了。安仕黎顽强的意志令苍茫世间在这场搏斗之中落入下风。
他的马儿贴着他,用怜惜的目光注视着主人。安仕黎轻轻抚摸着马儿,为了维持清醒,他还对这只不会回答他的伙伴说起了话。
“兄弟啊!多谢你了,没有你,我丧命久矣……你且放心,我必不忘你之大恩,等我功成名就,我当用最好的饲料喂养你,为你穿上最威风的铠甲……”
安仕黎觉得自己还真是可笑,瞧瞧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累累若丧家之犬,还给马画起来大饼,真是搞笑啊……过去了好久,即便还可以忍住困倦和寒冷,饥饿却越来越强烈了。
安仕黎等待许久,前方的攻杀之声也平息得差不多了,战斗大概进入了收尾阶段。可饥饿的摧残却让他站不起来了,偏偏他找遍全身,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他在尝试站起失败后猝然意识到,自己要完了,在这个离他以为的胜利近在咫尺的地方了。
安仕黎拧紧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只求可以站起来,支撑着他上马,完成这最后的距离——他太虚弱了,失血、寒冷、饥饿、口渴、疲惫……就像条条的锁链锁住了他,将他拽入深渊之中。他不甘心啊,他要站起来啊,只要再多给他一份力量就好了。
安仕黎看向了自己身后的树木,他发现自己并非什么食物也没有。他一口咬在了干枯的树皮上,竭力撕咬下一块树皮,将之嚼碎、咽下。他继续咬了第二口,又将一块树皮吃了下去。他已经尝不出味道了,也根本不管树皮有多么难以下咽,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要充饥、要站起来、要通过那唯一的窗口、要回去见她。
安仕黎狼吞虎咽着树皮,可过于干涩的树皮进入他的口中,不但令他感到干渴无比,难以下咽,在他咀嚼之际也摧残着他的口腔。安仕黎随手抓起一把冰雪塞进了口中,用雪融水解渴,并帮助他把树皮咽下去。锋脆的树皮碎片在他的口腔中留下了无数伤口,而寒冷的冰雪无疑是雪上加霜。安仕黎的整张嘴都被冻麻了,腮帮也又红又鼓,但他统统不在乎了,他扶着被他啃得面目全非的树干,缓缓站了起来。
前方的战斗想必结束了,喊杀声已经彻底消失,但还可以隐约听见大军行进的声音,过了不久连这声音也平息下来。安仕黎知道,潜入的最佳时机来了,宣军刚刚结束攻势,一定想不到有人会趁此机会赶往丰平城。安仕黎攀上了马,在他策马狂奔之前,他犹豫了一阵——迎上来的会是什么?箭矢?鲜花?亦或者,一片空白……还去在意这些干什么?赌徒上了赌桌起,就毫无退路可言了。
“驾!”
安仕黎嘶哑地喊了一声,既是驱赶坐骑,又是为自己壮胆。安仕黎艰难抬起眼眸注视前方,他祈祷着前方的迷雾之中将出现的是丰平城的轮廓。他被这个世界遗弃那么多次了,他只祈求世界会在这一次怜悯他。他什么也不管了,他只求他可以抓住这个机会,他不甘心在史书之中连一行记载也留不下来。
安仕黎的耳畔只剩下了狂风的呼啸与不绝如缕的耳鸣之声。狂风迎着他的面颊刮过,就仿佛要把他的脸皮给撕下来。肩膀的箭伤又一次开裂了,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裂口处蠕动着爬出去,而寒冷则如同一只蜈蚣从他的裂口往里面钻进去,钻进他的血管里……安仕黎的视野之中是一片白茫茫,而视野的边缘则成为了乌黑,且这乌黑还在扩散着,将白茫茫的部分一片一片地砍掉。
在安仕黎的路上,他看见了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士兵尸体,这些士兵多半是死在通往丰平城的路上的,他们和安仕黎走的是同一条路,但他们倒下了,安仕黎还在前进着,尽管前进得无比艰辛。自己选择的,就要自己承担。
安仕黎看见了,出现在自己眼里的正是一座城池的轮廓,随着他的前进,这城池越发清晰地呈现于他的眼前。他找到了丰平城,只需要再有一会儿,他就可以抵达他的目标了,他的计划也就成功落下第一笔了……安仕黎的喜悦只能用眼泪表达,冻僵的脸颊已经挤不出笑容了。
弓弦的绷紧声将安仕黎从美梦之中拽了出来。
“来者何人?即刻停下!否则我等就放箭了!”
城上的守军已经拉满了弓瞄准着驰来的安仕黎。安仕黎如同挨了一记闷棍,他正要开口答话,却震恐地发现冻僵的嘴巴竟然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三!”
不!难道我拼上一切,换来的就是在目的地前倒下吗?听着守军的倒计时,安仕黎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嚎叫着,他努力撕扯着喉部的肌肉,要将它们从僵硬的状态扯活过来,传达出话语。可他用力到喉头泛起了血腥味,也仅仅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啊”声。
“二!”
上天啊!你究竟残忍到了什么程度?你一次又一次将希望捧到我的眼前,却一次又一次将之掐灭。我安仕黎究竟是犯下了什么罪行,要受到如此残酷的惩罚?!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安仕黎费尽全力扯开了喉咙,但倒计时也进入了最后一秒。
“等等!”
安仕黎发出的声音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沙漠里的骆驼倒毙前最后的嘶鸣。守军听见了他的呐喊,暂且放弃了射击,而安仕黎则驻马城下,用尽全力朝城上呼叫道:
“我乃……踏北总督信使……安——仕——黎——”
一路上,安仕黎遭受的所有折磨,所得到的一切创伤,都汇入了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之声。这声音沉重而刺耳,但却仿佛有一股魔力,直达并萦绕每一个听见之人的心头,就如同听见了一个有着无限意难平的故事……
安仕黎垂下了脑袋,勉强支撑着濒临崩溃的身体还可以挺在马上。风雪似乎停止了兴风作浪,就连他耳边无休无止的耳鸣也停歇了,一切都渐渐归于平寂。安仕黎屏住呼吸。
一只吊篮从城上放了下来,安仕黎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可问题随之而至,这只吊篮只能载人,他选择上去的话,他就必须舍弃一路陪伴自己的马儿了。
马儿似乎体察到了主人与自己的处境,它似乎是呜咽了起来,并且显得躁动不安。安仕黎不舍地看向了一路上他唯一的伴侣,情不自禁回头望向看不见边际的苍茫雪域。
他还是下了马,登上了那只吊篮。安仕黎不再回头了,但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马儿用脸颊触碰他时的那抹温热,和他倚靠在树旁时是一模一样的。他还是不曾回过头去,手紧紧抓住吊绳,对他的伙伴,他一句道别也没有留下。
安仕黎登上吊篮升到了半空,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只载着他经历了无数艰险的马儿落寞地掉头走去,白色的身形渐渐与这苍白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安仕黎抓住吊篮的手抓得很紧,紧得手掌发痛。他愧疚地底下了头,心里默念着。
“对不起,老伙计,我还要往上爬,我要让一切回归原貌。”
安仕黎就要升到城墙之上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城墙的边缘,坚硬且冰冷的墙体对于这时的安仕黎而言已经不啻于温暖柔软的床榻,他感到自己下一刻就可以轻松地进入梦乡里安歇了。
安仕黎一抬起头,一只黑麻袋套住了他的脑袋。他的脖子被一根粗绳勒住,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绑上了城墙,而他连一声叫唤也不及发出。
于是什么动静也不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