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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名将之陨

大昭元帅林骁身亡之消息传至终平,不啻于天崩地裂。

最先得知这一消息的石建之没有任何办法相信这一惊天消息,他从未有过的失控,并反复询问从南方归来的密探这一消息是否属实。可任他怎么呼喊、怎么咆哮,得到的仍然是密探哭着禀报的:

“元帅于被押解进京的途中自杀身亡!”

石建之的天塌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顶天立地、拥有无限魅力的林元帅会有身死的那一天,更不敢想他是死在了昭人自己手里,于押解进京的途中“自杀”身亡。石建之绝不相信林元帅会自杀,一定是昭人自己下的黑手,一定是这样的……再去考虑这些也毫无意义,他的无数筹备与箭在弦上的大计都随着林骁之死而烟消云散了。踏北军完了,大昭完了,而他石建之眼睁睁看着这急转直下的一切后,又能苟延几时?

不行!怎可在此时倒下?石建之劝谏着自己。林骁一死,踏北军的支柱就成为了自己,自己还需要稳定局面,安抚人心,以及许许多多的事物都等待着自己完成,自己还得支撑起这个烂摊子。石建之命密探退下,但不要将林骁一死的消息散布,先等待自己琢磨出对策。他在帅案前坐下,开始了思索,可早已心乱如麻的石建之从白昼想到黑夜,仍然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唯有焦躁地抓过一卷又一卷卷宗,将之撕成粉碎。

夜深人静,石建之的脚边全部是散乱一地、零乱不堪的卷宗碎片,面前正摆着一支没精打采燃烧着的蜡烛。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却又不知道到底在注视何处,看上去仿佛一具失掉魂魄的尸骸,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只听那拐杖点地之声,石建之便能判断来者一定是辛梦阳。辛梦阳的神色一样满是担忧,等他看了看石建之的状态与他周围的狼藉,辛梦阳像是定住了似的,他那抿紧的双唇好不容易才轻轻吐出几个字。

“元帅他……怎么样了?”

“元帅他……”石建之咬紧了牙关,简简单单的字眼,他却费尽气力才将之说出口,“元帅遇害了。”

辛梦阳表现得没有石建之预想那般激动,似乎他对这样的结局有所预料也有所准备。辛梦阳拄着拐杖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面颊也遍布黯然,只能靠着一声接着一声的悠长叹息稍缓心中阴郁。

那疲倦的烛火似乎显得更加明亮,但堆积在这逼仄空间里的哀伤、忧郁却更加的浓重,这是任何光明都无法驱散的幽暗。

“那你……有什么对策吗?”

沉默许久,辛梦阳终于开了口。石建之纵然早想了很久很久,但当他正式面临这一问题时,他的回答仍旧只有默然。

“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石建之恍然地重复着。

辛梦阳神情肃然,走向石建之,那条脆弱的木拐杖点地的声音成为了这昏沉营房内最铿锵有力的声音。辛梦阳来到石建之面前,他也得以看清了石建之脸上凿出来般的疲惫,即便心中不忍,辛梦阳知道,有些话还是必须得说。

“石将军。”辛梦阳与石建之对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发出了光芒一般,并将这光芒传送至石建之黯然的双眼中。他说道:“也许我这么说逼你太紧,我并非不知道你此时一样心乱。但你必须知道,曾经元帅还在时,你、我还有踏北无数将士都有可以依靠的人,但元帅不在了,你是如今也是唯一的踏北总督,如果你想要元帅的心血可以保存,你必须站出来,成为众人新的依靠。踏北边军是元帅光复失地的希望,同样是你我恢复故土的希望,即便林帅不在了,你我也必须将之守护好。我知道你正在隐瞒元帅遇害的消息,可终究隐瞒不住的,你必须提前站出来确定一条路线。”

石建之不是不明白自己要挺身而出,但困扰他的在于,他该呼吁士兵们做什么?先前在林骁因抗旨破坏和议被下狱时,石建之与身处南方的一位林骁幕僚就制定好了计划,趁着林骁下狱,天下怨之,北部军区与南部军区都群情激奋之际,幕僚派人劫持出林骁,率领南军北上,石建之带领踏北军在北边起兵南下,南北夹击,一举进京,取腐朽的大昭王朝而代之,推举林骁为新的天子,开创新朝——这是石建之原先所预料到的最佳结果了,甚至石建之都做好了起兵准备,就等林骁出狱、南方举兵的消息传来自己就起兵响应。可他们机关算尽,终是没能料到林骁会在狱中身亡,整场计划的核心就此陨落。

问题便出现了,自己到底是放弃起兵打算,接受一定会到来的移交兵权、接受朝廷宰割,还是说趁势而起,率领边军南下反抗朝廷为元帅报仇?这是一个事关大昭王朝命运以及无数人性命的决断。对于石建之而言,无论哪个选项,他都没有办法轻易做出,哪个选项的后果都绝非他一人可以轻易承担。

辛梦阳明白石建之的心思,一开始他不反对起兵,尽管他也不愿意见到内战,可为了保住林骁这一收复他故土的希望,辛梦阳不介意跟随石建之起兵对抗这腐朽无能至极的大昭朝廷,那时的辛梦阳知道石建之也在做着起兵筹划,却不动声色地等候局势发展。可在林骁已死的当下,起兵还有多少价值吗?辛梦阳怀疑了起来,进而怀疑起了起兵本身。既然连自己这样坚定不移的主战派兼林骁铁杆都有了迟疑,踏北军中呢?辛梦阳决定向石建之袒露心迹。

“建之,放弃起兵计划吧!”

石建之惊愕地看向辛梦阳。再去追问辛梦阳是如何得知自己起兵想法已毫无意义,石建之握紧着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案板上。

“我……恨呐!元帅不白身亡,此深仇大恨,建之本应与昏君奸佞不共戴天,若忍气吞声,使元帅在天有灵,该作何感想?将士对元帅一片敬重,又该作何感想?建之……无权替被害的元帅原谅这混账王朝!也无权…就这么向这混账王朝举手投降。”

辛梦阳的眼里透着沉静。

“起兵,当然是可行的,报仇,也未必是不能实现的。但就算我们真的能成功,真的可以攻入京城推翻大昭,可然后呢?谁能独揽大权?谁又能做新的皇帝?是你?亦或者是谁?元帅在,精兵良将也好,南军北军也罢,大家只有一个领袖,可元帅不在了,还有谁拥有统领全局的威望?你没有,我没有,整个踏北没有任何人有。就算我们起兵成功,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内部的四分五裂?要知道宣、燕、凝可都在虎视眈眈。我们会成为黎明百姓的罪人,元帅在天之灵,真的希望看见这样的局面?建之,我明白你对元帅的情感谁也无法比拟,可事到如今,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选择。我相信,只要踏北边军可以保存下来,光复失土的那一天一定…一定会到来的。”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辛梦阳便已热泪盈眶。他又何尝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本以为追随林骁北伐光复故土那一天近在咫尺,所等来的却是林骁身死的噩耗,他的心痛,又比石建之少上多少?若不是对故土的思念还未曾熄灭,只怕辛梦阳也垮掉了。

石建之震惊地看向辛梦阳,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再不忍、再艰难,低头成为了石建之此时唯有的选择。石建之缓缓颔首,道:

“我明白了,但我想……我们向朝廷缴械,怕是噩梦才刚刚开始,天知道朝廷会派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踏北,天知道踏北军又将遭到怎样的清洗……辛兄,长夜漫漫,真的有重见光明的那一天吗?”

辛梦阳没办法给出答案,他低下默然许久,等他抬起头时,留下的又是一声充满无奈的叹息。

“总得要人去做!”辛梦阳拿出全部的信念说道:“总得要人去做,建之。我们拼尽全力或许终将是枉然,可总归不至于毫无成功之希望,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么一切都会失败。元帅身死,朝廷派人接管踏北军务将成定局,到了那时,就必须有人通过卑躬屈膝、隐忍示弱,甚至不惜向新任总督献媚以最大限度保全踏北军……”

石建之快步走到辛梦阳身前,紧紧握住辛梦阳的手,以托付后事般的语气对辛梦阳交代道:

“卧薪尝胆的任务,便交给你了!石建之没有办法再在这个混账朝廷下为官,也没有办法向杀害元帅的仇人献媚,就让皇帝老儿的狗腿子来了却我罢!至少我还能在地下继续追随元帅,我石建之没有悔遗!”

“你胡说什么!”辛梦阳一把甩开了石建之的手,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石建之,“要活着,也该是你活着,我年近五旬,你才多大岁数?轻言身死,便是对得起元帅吗?不准多说!建之,你必须活着。”

石建之苦笑一声看向辛梦阳,说道:

“那你呢?你口口声声劝我活着,劝我当隐忍潜伏的那个,你又作何选择呢?”

石建之的问题再一次令辛梦阳沉默无言,好半晌,辛梦阳回避着石建之的目光,答道:

“你知道我为人刚直,嫉恶如仇。”

“呵!”石建之笑了,“所以,你说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你说我得活下去,可你却是那个想一死了之、想永远逃避这一切的那个?”

辛梦阳的双唇抽动着,努力将视线移向石建之的双眼,却仿佛有一股无形阻力死死阻挠着他。

人言死最可畏,人一死,一切皆成虚无。但当面前的现实成为了毫无希望的现实,所有道路都被封死,找不见任何出路,行走的每一步成为了艰难无比又毫无意义的每一步,这种情况下,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死固然痛苦,生又何尝不苦?死苦,苦一时,然后一切烦恼统统化为乌有,但若是生,就只有死命忍受一条道路。当灾难降临至石建之与辛梦阳面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死,可谁又能说他们是懦夫呢?应该说若能面对,谁又甘心逃避?逃避不能解决问题,逃避后问题仍然存在,这问题也亟需解决,但一旦选择逃避,至少还有着片刻甚至如死一般永远的轻松。此等情况下,一般人大都会做出逃避的选择,没什么丢人,也没什么好指责。而那些选择了面对的人呢?这样的人,我们往往称之为勇者。而勇者,既需要勇气,也需要毅力,更需要忍受寂寞、忍受误解……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啊!

石建之和辛梦阳所面临的何尝不是这样一个问题呢?活下去,意味着忍受,意味着屈辱,意味着误解,意味着艰苦……但唯独不意味着一定会成功。谁又甘心付出一切后,得来的仍然是失败的结局?

辛梦阳终于看向了石建之的双眼,对方的眼里,没有一丝责怪,反而尽是理解和释然。辛梦阳思考许久,卑躬屈膝地活下去仍然是一个难以让他接受的结果,他缓缓开口道:

“抽签吧!由抽签决定谁可以如愿地不向奸佞低头,谁必须坚守忍让,不惜一切地维持局面,并不惜一切地存活下去。”

听到抽签,梦魇般的记忆涌上心头,激起石建之一阵强烈的眩晕。抽签?怎么又是抽签?他这一辈子还真是跟抽签过不去了啊!当年被敌军围追堵截急需留人断后,也是靠抽签来决定,石建之抽到是留下断后,但曹承隐却顶替了他。这一次,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呢?

石建之点点了头。

“好,就用抽签,抽到什么是什么,谁也不能有怨言,就算是以最屈辱的方式活下去!”

辛梦阳颔首赞同。石建之撕下两片纸并做上标记,抽到画圈的即可以遵循自身意愿,画叉的便需要做坚忍潜伏的那个。做好标记,揉成纸团,在掌中晃了晃,石建之摊开手,让辛梦阳先选择一个,自己便取留下的那个。

辛梦阳打量这两个不起眼的纸团,正是这两个小小纸团,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也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道路,它足以决定一切,却又好像什么也决定不了。辛梦阳伸出的手在半空悬了许久,终于还是伸向了属于自己的纸团,也伸向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

……

“辛梦阳涉嫌谋逆,即刻拿下!”

辛梦阳看着洪辽派来捉拿自己的鹰犬,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他们将自己逮捕、带走。

辛梦阳被捕的消息毫无疑问轰动了整个终平城,前不久还是保卫终平头号功臣的辛梦阳,此时竟然以谋逆大罪被下狱关押,听候处置。即便不少人对此结果早有预料,但当它真的来临时,还是有许多人觉得猝不及防。但更加猝不及防的还在后头,辛梦阳被捕后不久,洪辽便召集终平上下文武商讨对辛梦阳的处置,并展开对辛梦阳以及相关人员的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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