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冬至,山区迎来一轮新的寒冷,外婆在苏卿雪的床上又添置了一条厚棉絮。地里的庄稼都收进了谷仓,这是最农闲的时候,在这样的天气里经常有人在郊外的荒地里拾来许多柴禾点起篝火,乡亲们围着篝火从不唱歌,也不跳舞,大家热衷于讲荤笑话,有时甚至是经验之谈,不堪入耳。老人、妇孺会另外燃起一堆篝火,穿着单薄的孩子们在火堆旁你追我赶,熊熊火焰烤红了他们的脸堂,没有人会觉得冷。火光照亮了老奶奶漏风的门牙,她们脸上无邪的笑容像开出了一朵朵灿烂的山花。繁忙了一年的妇女们手仍闲不下来,一边拉着家常,一边纳鞋底,或是织毛衣苏卿雪在天黑的时候偶尔走出家门,被这暖烘烘露天场合所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她们当中,在一旁安静地烤着火,听她们家长里短地聊天。
这时候,苏卿雪既感到空虚,又觉得有一股寒冷来自内心,这不是她要的生活面目,但目前脚下延伸的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她需要担当和承受这无边的寂寞和烦恼、以及没有生活目标带来的苦果。于是频繁地跑到公用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欢堂镇无关紧要的事,告诉她快要下雪了,话音刚落,雪就真的在她的预言里纷纷扬扬地飘向欢堂大街。这场雪吸引着苏卿雪往街的深处走去,街头巷尾并没有想象中寒冷,让人出乎意料地感觉到了雪中的温暖,一颗心又开始沉浸在这自然界奇妙的氛围里,带着满腔的空虚,却为这场雪着迷,带着满腹忧伤,却对这场雪无比热爱。冬天虽然有越来越不近人情的寒冷,但是它是最有期待的季节,越是寒冷,越是绝望,就越是更加强烈地深信:在它后面有一个无比美好的春天,她在自己冷漠的外表下以一颗百分百热情的心等待它的到来。
她在雪地里慢慢的向前走着,不一会儿,三月花的剃头店呈现在眼前。三月花一见到苏卿雪,像是见到亲人一样欢呼起来,把她招呼到店里烤火取暖。
李川博在龙山乡与三月花辞别以后,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三月花的肚子却一天天隆了起来,好在是冬天,三个多月的身孕并没有人瞧得出来,之所以对苏卿雪格外热情,心底是希望能从她这里摸到一点点李川博的线索。
”月花,几年不见,你长的可是又白又胖了”。
苏卿雪能和她寒暄,是因为三月花确实有一门精湛的好手艺让人对她钦佩与认可。”人的本领无需太多,只要精通一项,就足够让你在众人面前得到意想不到的尊重与认可。”这句话有人曾经告诉过苏卿雪,犹如在耳。苏卿雪觉得三月花是个有理想事业心极强的人,比起自己和那些天天聚在一起“
叽叽喳喳”的表姐妹们都要强很多。
目前仍处于闭塞的欢堂镇,封建意思强烈,但三月花是个敢作敢当的角色,也不怕苏卿雪会笑话自己:
“唉!哪儿胖?卿雪,我是有啦!肚子里有孩子了!不管你在心里怎么看待我,我还是要把这事告诉给你。”
她直接把底牌摊开,苏卿雪吃了一惊,三月花没有嫁人,也没听人说有男朋友,怎么就做出“怀孕”这么草率的事?对苏卿雪来说这件事可太吓人了!
”我怀孕后,天天遭镇上那些老太婆们的白眼,尽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在这里替李川博遭罪哩!怀的是他的孩子。孩子他爹干了这缺德事,她指李川博盗墓一事现在估计几年都不可能回来。”
三月花对着苏卿雪继续凄凉地说下去:
“卿雪!如果你有他的消息,千万转告我一声,你坐下来,等我一会。”
三月花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张白纸,写了一串家里的电话号码给苏卿雪。苏卿雪还是发愣地站在那里,许久,她感到懊恼!一颗心似乎又是平静的,开始琢磨寻思:原来三月花就是李川博的“小骚狐狸啊!”这下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苏卿雪接过纸条,情绪变得低落,为李川博的龌龊行为感到厌恶。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叠起来,放入白色羽绒服口袋,放进去的可是三月花一生的希望与幸福。
苏卿雪慢慢抬起低垂的脸,没有面向三月花,把脸转向剃头店玻璃窗外,窗外此时是一个雪落缤纷的世界,一种伤感的情绪油然而生的时候便想起了仓央嘉措的一句诗:我问佛,为什么总是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苍茫大地,雪落无声,不一会儿,低矮房屋的瓦背上、草垛尖、人烟稀少的大街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而透明的雪。
如果雪花这么勤快地飘落到傍晚,眼前的世界又会进入另一番景象一望无垠的银装素裹。雪,仿佛覆盖住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一切丑陋善良、一切是非恩怨里的故事但始终没有覆盖起此时她这颗悲苦的心。
李川博要当爹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之前说过爱苏卿雪信誓旦旦的话,可以确信是他的信口开河、鬼话连篇。她当时虽然没有把他的话太往心里去,现在眼前的事实证明了他对自己的谎言时,却有一种当初原来是被愚弄的感觉。如果她把对他的友情早已抹杀掉,她对他的一切感觉都会在心平气和的平衡里烟消云散。但事实不是这样,她是如此重视起了他对她的爱,虽然对他依恋只是在回忆中诞生,世间很多人与事只有在回忆当中才焕发出它的可贵和价值,才会体现出它在心中从来没有过的崇高地位。苏卿雪这次回欢堂镇的时
候,李川博并不在身边,但她发现和李川博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把他们的友谊从初衷里放飞出来,在自然而然中升华,蜕变成了一种不是爱情,胜似爱情的依恋,这种可怕的依恋比爱情的根基更稳固、更持久,她对他报以等待的希望。
此时此刻,苏卿雪对内心刚刚生成的感觉既感到恐惧又气愤:
“李川博,这么多年你伪装得好辛苦啊!你究竟在哪里?我想亲口质问你。”
如果在过去,李川博听到这样的呼叫声会立刻受宠若惊,无论身边有多重大的事情都会被他撇到一边。现在只能在内心深处轻叹她的哀怨,现在意识到自己的哀怨是可笑的,对他所有的爱之深、念之切都将没有着落了,这世界至今没有给她腾出一次机会、没有腾出一片安静的角落、让她对李川博一笑泯恩仇。
叶露珠在大年二十九坐上了开往欢堂镇最后一班中巴车。
在风雪交加的黄昏,她把一身的寒冷带进那个充盈着亲情、升起火盘暖烘烘的厅堂,苏卿雪一见到母亲,两人的目光都显示出了无限欢快。把人情世故当事业来经营的外婆对小辈的关爱全都体现在吃喝穿戴上面,年货在一个月以前就开始陆续筹备,越临近年关,家里过节的气氛就越浓烈。到了除夕这天,在七间屋飞舞的鞭炮声中大家族几十号人口都已经聚齐,家里大摆宴席的场面一直要延续到元宵才会结束。
苏卿雪从高高悬起描有喜庆图案的灯笼下走过,看到二舅母在风雨斑驳的正门上贴起崭新的一幅对联,写的是在欢堂镇家家户户门上都能看到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是:四季平安。
颇会舞文弄墨的二舅舅在院子里摆起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着他的文房四宝,家里的柱子上、房门上的对联全出自他的手。二舅舅的字迹苍劲有力,自成一家,颇有建树。只是年年对联内容毫无创新,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