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后院,我伸手去牵拴在旁边的马。这马看起来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有气无力,一双大眼睛里充满惊恐。我刚解开缰绳,它便仰天长鸣,没头苍蝇一般挣脱而去。
我只好硬着头皮穿过满街横尸,重新跑回陈记商号。敲了几下后门,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个伙计打扮的小哥捂着口鼻,试探地伸出头来。他放下手里的帕子,眼神一僵:“大小姐?”
“让我进去!”我拉住门,却被他死死扣住。
“见到老爷了吗?”他眼神闪烁,吞吞吐吐。
“先把门打开!”我急了,推了他一把,而他纹丝未动,看向别处。
“小姐先告诉我,见到老爷了吗?”他的脸逐渐冰冷。
“还没,怎么了?”
他手一松,我趁机钻进门去。他站在身后,迅速关上门,又仔细地从里面闩好。
回头一看,两边的客堂里全是死人。堆积成山,密密麻麻。
他们有的身上好几个血窟窿,有的只像睡熟了。还有抱在手上的婴儿,脸被劈成两半。有几个脸熟,是前厅的伙计,我还认出了庆典那天帮忙的婢女,其余大部分都不认识。整个商号已经开始隐隐地散发腐烂的味道,一片死寂下面似乎有无数幼虫在探头探脑,蠢蠢欲动。
我望着伙计,无法控制地咳了一声,喉头涌出一股腥甜。
“小姐还不知道吗?老爷在城外吃了败仗,鞒将军喊话让他投降,说只要按照之前的约定,就按兵不动等到你回来。老爷的军队突然发疯了,杀了所有的人,连商号都不放过。小俊跪在地上说他十岁就跟着老爷,还是被一刀砍死,还有他的儿子……”他指着人堆上一个壮年汉子,抖得像秋风里的飞蛾。
我本来还心存一丝侥幸,他可是一世英名的城主,护我宠我的父亲啊。他为了这座城,几十年卧薪尝胆。这座城没了,他的梦也就破灭了。但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就在回到石板巷之前,在那个倒置的绮丽的梦里,我看到年轻的老王爷对还在村里做学徒的父亲说,来俞元吧,我需要一个能制武器的自己人。
年轻的父亲偏过头:“要背井离乡,我只会选都城。”
王爷轻轻一笑:“既是异乡,晋城、俞元有何不同?将来我们共同掌管俞元,属于你的才是都城。”
父亲向来如此。为母亲来俞元是真,为王爷嘴里那个有迹可循的未来也是真。
更何况,陈府里一具具精心布置过的尸体就是铁证。父亲手工精巧,只有他有心让他们栩栩如生。路尽了,他当然也不会给他们投靠魈王爷的机会。更何况,他还需要他们到那边继续照顾他和这座宅子。
我不顾小哥无声的诘问,走进那间熟悉的客堂,奋力推开挡在琉璃花瓶前的尸体,望着石砖后的锁孔,一念进入地宫。
地宫内一片黑暗。我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最近一盏烛灯的轮廓。蜡烛早已经燃尽,盛水的杯子也似乎好久没人动过了,生出薄薄的霉斑。
我心下一片凄凉,摸索着墙壁往里探去,嘴里叫道:“母亲!”
远处亮起一盏微弱的烛火,母亲缓缓走来。
她端着根细弱的蜡烛,眼看只剩半厘。母亲颤巍巍,只与我遥遥对望了一眼,火光便熄灭了。
我握住她的手:“妈妈,这么黑,干嘛不点灯啊?”
她没有说话。
我听懂了母亲无声的控诉。父亲调一部兵马围住魈王府,实则声东击西趁机在俞元向鞒将军开战。没想到魈王爷竟不顾王府安危,反而下令全力迎战。父亲大败,看到以百姓性命威胁不成,心知自己大势已去,恼羞成怒屠光了全城人。
地宫早就断了粮。这个时候哪还有人手去给一位不存在的先夫人送灯呢?
商号里的尸体堆积成山,全城又会有多少死去的冤魂?我想到维护父亲的早餐摊大哥,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们断然想不到,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俞元城主,是个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那个唯一平民出身的英雄,万千贫寒之子的精神力量,是个踩着妻子的前程和幸福上位,罔顾全城人性命的自私自利之徒。
他不会带给人们幸福,因为他自己不懂幸福。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不知道他身边的人付出多少爱才换来他的幸运。他自欺欺人的白手起家,不过一个女人的天真和信任,不过又一个辜负与被辜负的俗套故事,不过早已注定的物是人非。
他筹谋几十年,踩着老王爷坐上城主之位,又转头带走鞒将军一手培养出来的副将。这样的他,真的相信玉岗的话吗?
玉岗知道自己会得逞,是因为她了解他,深知他愿意相信。
正如他不愿意相信母亲的预言,不愿意相信水灾。因为相信水灾就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是辜负的那个人。
一个真正的怂蛋,对真相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
很可惜,我幻想中盖世英雄一般的父亲,就是这个怂蛋。
袖笼里硬邦邦的锦盒提醒我,太迟了。
母亲的手彻骨的冰冷,我捧着她干枯的手指,轻声道:“妈妈,你怎么不出去呢?”
她答:“出去了你找不到我。”
我们在黑暗中紧抱在一起,脚下的石板发出非常细微的震动。“妈妈,水灾要来了,是吗?”
她点点头,答非所问地说:“你看到的是岛雅设的‘场’。这条裙子,原本是她做给我的。”
是施了巫术的白水晶,是我与母亲相同的血。岛雅当初为什么要设这个‘场’,是为了缅怀她与母亲的似水华年,还是为了提醒母亲,陈廿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
想象中的岛雅小女孩儿一般冲我眨眨眼。
可母亲又如何不知?她是这世上唯一能‘知天命’的人啊。
我抚摸着她的长发,它们在末稍处干枯打结,似乎很久没有被主人打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