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眼一瞧,母痋果不其然安睡在里面。
鼎太大不好拿,李莲花从袖里掏出个小木盒,将母痋倒进去。
鼎丢掉,木盒纳回袖里。
而后,三人去到那幅可令天下大乱的壁画前。
李莲花递个眼色,方多病领悟,抬手运功。
就在要打上去时,笛飞声拦了他一下,“我先看看。”
是了,他还未曾见过。
“你居然还会有这种心思。”方多病垂手,啧啧称奇。
李莲花笑了笑。
笛飞声草草略过,心下一片茶余饭后的热闹,面上却是淡然。
方多病知他看完了,再度抬掌一震。
稀里哗啦,壁画一寸寸皲裂落地,化成鬼也不认识的齑粉。
这下,秘密便永远是秘密了。
做完这一切,他们找到二十年后那条逃生的密道,摸索着出去了。
这一次,没有大堆人在外头守株待兔了。
三人飞上屋顶,踏着轻功往宫外去。
高处视野开阔,放眼望去,宫墙之间,还有个紫色飞鱼服的人,领着队伍跑来跑去。
李莲花摇摇头。
不出多久,皇城远在身后,他们已经出去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要再去趟方宅,李莲花则要去一个去过的地方。
安宜坊的低矮房屋内,一盏昏暗的油灯亮着,火苗摇摆不定。
外面厉风嘶吼,穿过孔洞,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李莲花迎风穿过陋巷,风雪扑面,白了他的青丝。
行至屋前,他抖落满身的雪。
透过破烂的窗棂,葛阿庆佝偻的身影入目而来。
如此深夜,他都还未入眠。
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制着灯。
听得门扉叩响,他放下竹篾,才拄着拐杖去到门边。
觑着门缝瞅了瞅,他方打开门。
“原来是李先生啊,不知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顿了顿,他注意到李莲花冻红的手,道,“外面冷,先进来吧。”
李莲花就进了屋。
葛阿庆点了炉子。
李莲花烤着火,手渐渐暖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指尖发烫,他才意识回笼地收回手。
葛阿庆又端来烧好槐花酿。
他喝罢两口,食不甘味。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葛阿庆又埋首做灯了。
竹篾绕来绞去,发出细碎而催折人心的响动。
思虑良久,李莲花搁下酒碗,终是开了口。
“大伯,菩提无树是在您这里吧?”
葛阿庆一滞,耷拉的眼皮下,窄窄的目光一狭。
怔了会,他继续圈竹篾,“李先生说的什么话。”
“菩提无树,什么菩提无树,小老儿从未听过。”
李莲花沉默片刻,将入宫所闻徐徐道来。
“我一直在想,皇宫的一应物品出入森严,丽姑娘是如何拿到紫蛇荆的,又如何把菩提无树送出去的。”
菩提无树在永福灯会前失窃了,而隆安帝在永福灯会后中了毒。
这一切的一切,都隔着一个时间。
那就是十一月初九的灯会。
灯会那天,万寿城楼,皇家与万民同乐。
他落目在那盏未成形的灯上。
“那天,您也去了万寿城楼,对吧?”
葛阿庆不言,李莲花就自顾自地往下说。
“您之前说,极乐坊那边有很多灯都是出自您手。”
“那天我们逛灯会,见过不少灯,几乎没有能比得上您手艺的。”
“皇家的灯自然要是最好的,借着这个机会,紫蛇荆就藏到了灯里。”
“想必那盏特别的灯还做了记号,等丽姑娘登上城楼,趁着选灯的时候,便会拿到。”
他看了眼葛阿庆,那双嶙峋的手被竹篾划破,冒出大片血来。
李莲花递了块帕子,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木木地擦着。
丝毫不差的话又钻入耳朵。
“同时,菩提无树放进灯里,随着万千灯火飞远去。”
“那天您来了万寿城楼,我看见了,为的就是弄清楚丽姑娘的灯飞往哪里吧。”
“您院子里停着只巨大的孔明灯,就是为了拿到那盏灯,拿到菩提无树,对不对?”
这样,就算宫里的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解药了。
隆安帝必死无疑!
葛阿庆手里的血帕越攥越紧。
“还有一点,菩提无树明明可以丢掉的,丢进护城河,丢到荒郊野外,丢到哪里都可以。”
李莲花注目着那双苍老的眼睛。
“可您应该还留着,因为那是……”
他孙女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治疗腿疾的礼物。
听到这里,葛阿庆再也按捺不住情绪。
肩背抖动着,一行热泪从脸上的沟壑滚下,在冰冷的冬天,烫得心口生疼。
约有一个甲子那么长,他才缓缓对上李莲花视线,用那双浑浊的眼。
“李先生,你也觉得皇帝做错了吗?”
“以前……”
以前他儿子说他固执。
百年已去,南胤大熙早已同流为一家,他却固守着南胤的一切,不肯变通。
好比永福灯会,在所有人眼里,是举城欢庆,祈福祈愿的日子。
但在他心里不是,那是南胤灭亡的日子,是南胤人四海漂泊,身如蓬草的日子。
他从来都不肯认大熙的皇帝。
可儿子说,你看,南胤末代的主上是多么暴戾,多么无能。
如今的安宁,都是大熙给的。
后来,孙女也说他固执。
灯会那么好看,为什么不去看呢。
如果阿爷的灯能挂到灯会上,一定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灯。
慢慢地,他心里那根坚定不移的支柱动摇了。
然而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呢?
儿子死了,儿媳死了,老伴死了,现在,孙女也怕是死了。
这苍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他孤苦一人。
他想通了,自己的固执是对的。
追根溯源,百年前的一切,当下的一切,都源于大熙的错,都源于大熙皇帝的错。
所以,他想问问李莲花,问问大熙的汉人。
你也觉得皇帝错了吗?
李莲花没有回话,他不知道以何种立场去回这话。
葛阿庆苦笑一声。
突然间,他颤巍着站起,膝盖下跌。
李莲花赶紧扶住,他才没有跪下去。
“我感激先生,也恳求先生,”他死死抓着李莲花小臂,话音嘶哑如杜鹃啼血,“不要,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可以吗?”
“您先起来。”李莲花把他扶坐到凳子上。
“大伯,”他深呼吸一口气,道,“我在等一个消息,一个不确定的消息。”
他透过窗纸的裂口,望外面的天色。
望罢,扭回头。
“那个消息会送到这里,到时候您再决定菩提无树的去向,可以吗?”
葛阿庆在那和风细雨般的询问里,终是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屋子里等。
油灯燃了又燃,灯芯烧得只剩一个焦黑的头。
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