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平常的理解,那个送回去,不就是送回父母家去么。
矛盾,实在矛盾得很。
若依此去问李莲花,想必会再被糊弄过去。
所以,还是告诉封磬,一起查查为好。
说到这里,封磬也若有所思起来。
“你是说,主上在撒谎?”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李相夷又与我们无甚关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某些人脑子还不会拐弯。
祝云华简直服了。
她花了十二分的耐心,才忍住没发飙。
“你难道忘了主上说什么了吗?”
“他那两个侄儿,一个十六,一个十岁,李相夷不就十岁么,还都姓李。”
“可,”封磬疑惑,“两人不都去世了吗?”
祝云华重重叹了口气,反问道,“我现在说你死了,你信吗?”
封磬一恼。
欲回击什么,又很快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一会后,他幡然醒悟,“李相夷就是主上的侄儿,就是李文修之二子。”
“主上无复国之意,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侄儿卷进去。”
“正是此番缘故,他诓了我们!”
思及此,他一捶手,又是痛心疾首,“我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祝云华翻了个大白眼。
“什么都给你想到,万圣道也不会弄出这等笑话来了。”
侍奉一个假货六年,说出去真不怕人笑掉大牙。
好的是,还好她不知道,那个空忙一场气结而死的封磬,错奉的是整整二十六年,还联合角丽谯,用一杯碧茶,将江湖的千古神话拉了下来。
封磬自知理亏,忏愧拱手,“多谢祝大庄主提点。”
祝云华难得听见狗嘴里吐象牙,唇角挤出一丝笑,“你知道就好。”
顿了会,她有些怅然,又坚定地开口。
“就算主上无复国之意,未来的李相夷也没有,他们也终究是我南胤之主,总归要留意着的。”
“封磬,”她庄肃道,“萱公主广泽之恩,莫要忘了。”
若非她请旨远嫁和亲,大熙的铁蹄怕是要提早踏平南胤。
那样,他们祝家,还有风家,以及一众南胤子民,根本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用来收敛家资,躲避战祸。
这闲云山庄,就是萱公主和亲后,祝氏领头,迁居至此来的。
里面不止有祝家、风家子孙,还有很多逃难的南胤子民。
他们藏匿在此,长达一二十年之久。
直到外面的世界慢慢和平安定,大家出去谋生,各奔东西,庄内才渐渐萧索下去。
就连祝氏后人,也离散而去,百年后,余下零星几号人,还有偌大的空屋。
封磬颔首,“自不敢相忘。”
要不然,封氏一族也不会找上百年之久。
找成单孤刀后,更不会对他唯命是从,让往东,绝不往西。
说罢,他向祝云华行了个南胤的平辈之礼。
“回了万圣道,我即刻遣人去重新探查。”
“告辞!”
祝云华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封磬便领着两个心腹,策马而去了。
嗒嗒,嗒嗒——
封磬走后没多久,药王那个机关匣齿轮的转动声便停了。
李莲花三人围坐在一个房间。
方多病对着机关扣一摁,咔嗒一响,锁开了。
三人心下一动。
盒盖打开,一应物品展露无遗。
并未如先前所测,里面装的是休眠的高阶问天痋。
而是一些往来书信,一些个人抒怀之言的纸笺,以及一卷羊皮书。
方多病拿出几封信,念封面上的字,“陵游亲启……”
“这都是写给药王的啊,笔迹也都相同。”
他想起单孤刀房中,那个枕头下的机关盒,里面写给术师风阿卢信中的笔迹,亦是如此。
“是萱公主。”
他拆开一封,果然,留名有一个萱字。
三人各拆了些来看。
笛飞声注意到信中的时间,“多是京中往来的信件。”
“看来,萱公主自熙成二十二年来京之后,药王也跟了来,还择居在京城,绝非偶然。”
“这里面谈的,”李莲花略过数封信的内容,“多是炼毒制药,谋权篡位之事。”
“药王菩提济人无数,不论出身,在家国是非前,倒是极有立场。”
“难怪萱公主去后,风阿卢刺杀失败后,他还义不容辞地入宫为御医,以养生汤和菩提无树,极隐晦地杀害了光庆帝。”
“还有,”他又拣出几封信,还有数张纸笺,指着上面的一些字,“你们看这些词句。”
方多病和笛飞声左右一凑,互对一眼,“惦念之辞。”
换而言之,药王与萱公主的关系,并非主子臣下那么简单。
完全要比他们想象得亲近些。
那些信和纸笺便是证据。
翻过那些泛黄的纸,读过那些老旧的字,百年前的画卷好似就此活在眼前。
南胤末年,朝月皇城。
一座殿内,尚盘着双丫髻的公主,手支着下巴翻案上的书。
她翻着翻着,脑袋眼皮都耷了下去。
“公主若再如此,今日的功课便学不完了。”边上的侍读提醒,声音清雅不重。
“若陛下责问起来,怕是……”
“陛下,”公主撑开眼皮,不以为意,“我父皇才懒得管。”
“他整天恨不能泡在美酒,还有美人堆里。”
侍读于是道,“那我便去禀告皇后娘娘。”
提到这个,公主脑子便醒了。
母后是出了名的严苛,向来说一不二。
她看着侍读,央求道,“我真的困了,母后问起来,你就帮我瞒一下,好不好?”
侍读摇头。
公主叠着双手,一双黑亮的眼睛望他,“祝哥哥。”
侍读不为所动,“主臣有别,公主慎言。”
公主歪了下上身,正对着他,坠着金铃的步摇随动作一晃,叮当作响,就仿佛窗外的雨打青石。
她比着根手指,声音就像金铃一样,“就一次嘛,祝哥哥。”
侍读的耳朵微微起了层薄红,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想,她也许是真的困了。
后来,人就枕着书案睡了。
他守在旁边,听脆生生的雨,敲打心尖。
那是十之三四的萱公主,以及十之四五的药王。
一个是皇室正统,一个是巫祭侍读。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本有机缘结为姻亲。
可熙成帝野心勃勃,对百越之地垂涎已久,整合了十万大军南下,短短几天内,就连破南胤三座城池。
眼见就要打到朝月城,当今陛下却想着纡尊降贵,自请为诸侯国,以求苟安。
萱公主心中绞痛,遂请旨和亲,以求暂时平稳,好另谋出路。
熙成帝因朝月城易守难攻,将士多为北方之人,不识水性,暂且答应了此番和亲。
漫漫山河路,时为大祭司的药王,以南胤的最高巫礼,为身着红嫁衣的公主,作了最后的送行。
从此,少时相知相守的誓言,隔开了山一程水一程。
萱公主出嫁后不久,药王也改名换姓,去了京城。
两个人见过,书信往来过,所言所行却再没了少时的纯粹,背负的,是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大山。
尤其是在熙成帝背信弃义,灭了南胤之后。
她要蛊惑芳玑王,他便帮她炼制迷药。
她要把熙成帝拉下来,他便帮她谋权篡位。
她落败被杀,他便帮她选址起坟。
他记得她自幼有心疾,便炼制了观音垂泪。
可惜,灵药没来得及送出去,其中一枚,只能随了棺椁,葬在坟墓里。
他继承她的遗志,杀了熙成帝之子光庆帝。
后来,回到朝月城,守着再也回不去的故国,还有回不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