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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我不是

李相夷半蜷的指头,轻轻一动。

松散湿润的触感,传进他的皮肤。

死寂的意识慢慢回笼,他缓缓睁开了眼。

大片昏黄日光般的景象,浮浮沉沉地晃入眼帘。

海滩。

我这是被海水冲上岸了……

他艰难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又没完全爬起来。

又是你。

他想。

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发丝凌乱,嘴唇发白,脸脏着炮灰和黄沙,还有一道切到颧骨的刀痕。

胸口上也横着一条,又长又深。

脖子和手腕,红黑黑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那人打了个冷颤醒来,目光缓慢地穿过他,恍恍惚惚地观察海岸。

好一会后爬起来,跟他爬起来的姿势一模一样。

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蹒跚着往前走。

海水远在他身后,极力冲刷着一路的脚印。

“你去哪儿?”他追上去。

东海的宁静退却,世界开始变得嘈杂。

“那不是神仙打架,咱们百姓遭殃吗。”

满目疮痍的山下村落,人们收拾着一地残局。

“呸,神仙打架,什么神仙呀。”

“那些个江湖人,整天争来抢去,除了祸害人,还会什么呀……”

那人低头走着,目光和耳朵有些瑟缩。

不太敢去看一路的狼藉,也不太敢去听一路的声音。

伴随着的,是铺天盖地的迷惘。

也不知多久后,高大巍峨的山门矗立在眼前。

匾额上书端正大气的三个字,四顾门。

“你不进去吗?”

那人站在门外,久久不动步子。

只眸光望进去,瞧见了门内的一地死伤和呻吟。

继而重重捶了下门框。

捶下去的时候,无力得发不出什么声响。

随之,一些怨声载响起。

“四顾门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成就?”

“如果不是门主争强好胜,一意孤行,我们又怎会损失掉一半的人。”

“不如各奔前程……”

俄顷后,一个紫衣的年轻人过来。

“今日之举,虽是李相夷自负之举造成……”

“倒不如今日,就将四顾门散了,大家各自安去。”

密密匝匝的字眼刺入耳中,在脑海内一遍遍回响。

他抠动着门框,五味杂陈。

一会后,那人眼前微微一亮。

李相夷亦眼前一亮。

阿娩。

“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吗?”一个无比肯定的反问。

她反对的声音,在那一刻沉默了。

朦胧着眼,往大门外眺去。

李相夷跟着那人,当即一躲。

眼神在门后,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山门垮落,那人置身在了一间屋内。

萧条几缕光线,从封闭的窗户透进来,冷冷清清。

那人背对着光线,坐在门边的地板上。

手里执着一封信。

他凑过去,坐在旁边,也跟着读。

“阿娩心倦,敬君,却无法再伴君同行,无法再爱君如故。”

“以此信,与君诀别……”

一字一句,从眼中走过。

他心下一痛。

那人则捏着信纸,仰头靠在门上,泪光从眼角滑落。

一双眼,布满了空洞的死灰。

房梁倒塌下来,夷为平地,四下又变得空旷无比。

海风呼啸。

他和他,再次回到了海边。

那人漫无目地,独行在海岸上。

一步一履,都比先前更为缓慢而蹒跚。

鞋底摩挲着黄沙,磨出比脚印更长的,藕断丝连的痕迹来。

微浅得,像是软体动物爬过。

没多久后,那人脚下一软,终是倒向了海滩。

他急忙出手拉住。

可那人的手,直接脱他手而去,整个人,无可阻挡地,砸在地上。

他蹲下去,觑见他身上的红黑毒素,变得深重起来。

“别睡。”

涨潮的话,你会被海浪冲走的。

那人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他觉得他应该找人帮忙,但是在这里,连风都感受不到他。

没关系,他转念一想。

四顾门的朋友兄弟那么多,总会有人找来的。

总会有人……

他盘坐在地上,守着人等。

等了很久很久,荒芜的海边,都只有他和他。

以及,一些破败的船板。

几块船板,被潮水冲回了海里。

天也快黑了。

他没等来一个人。

四顾门的人。

只有一个老和尚,顿住脚步,双手合十。

“我佛慈悲。”

海岸幻化为僧房。

那人脑袋上,插满了细长的金针。

可惜,梵术金针解不了那人的毒。

也保不全他的一身绝世武功,只能勉强留下一成内力,用来护心护脉。

李相夷旁听着这些话,只觉得锥心剜骨。

那人凝视着,茶水里自己今非昔比的倒影,面上却没什么波动。

饮尽了茶,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道。

“李相夷已不是李相夷。”

“这可是命数。”

老和尚则劝他,应尽快回四顾门,集众人之力寻找救治之法。

那人仿佛没听见一样,偏头问别的。

“和尚,我还有多久可以活?”

“勉强支撑十年。”老和尚答。

那人略微一笑,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十年。”

李相夷闻得这个数字,不由一诧。

诧罢,是数不尽的悲凉。

十年,他竟只有十年可活了吗……

那人又让老和尚帮打诳语,“要是有人问起来,你不曾见过李相夷。”

“世上再无李相夷。”

波澜不惊的话,空响在心头。

再无李相夷,不是李相夷,那你是谁,还能是谁……

那人一如既往地,无视他的质问,向外头走去。

“李门主!”

老和尚急追两步,叫住人。

那人回了下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僧房的禅语上。

“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和尚。”他道。

“你这个禅语,好的很。”

言罢,再度向外头走去。

头也不回,走进了茫茫大雾里。

步子并不快,可无论李相夷如何拼命地追,都追不上那决绝的步子。

他一个人,在飘渺无边的大雾中,四顾茫然。

“李相夷!”

“李相夷——”

他慌乱地拨着雾,拼命朝深处挤去。

很久很久,方有个人回头,遥遥望了他一眼。

“李相夷已葬身东海。”

“从此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种萝卜卖膏药,市井凡俗人的李莲花。

粗布麻衣,泯然于柴米油盐的琐碎小事,会为了几两碎银斤斤计较的李莲花……

“不,你不是李莲花……”李相夷喃喃摇头。

“你不是他……”他重复着。

“我不是他……”他神色痛苦。

“我不是……”

“不是……”

一句句否定的话,响在东海之上,响在悲戚的海风里。

顺着风,长驱飘入户墉之中。

极轻而重地,震荡在李莲花的耳中。

他坐在床边,夹着炭盆里的火炭,往汤婆子里放。

映在他脸上的,火碳的红光,长久地凝结了。

冰梦潭的冷,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会让人在梦里,遇见自己的心魔,从而深陷其中。

他听着听着,那些低低的絮语。

尽管不明白,李相夷为何会梦见这些。

可他知道,他的的确确是梦见了。

李相夷,怕变成他。

很怕。

一个是天上骄阳,人人抬头仰望。

一个是无名修竹,落在世巷无人知晓。

云泥之别,怎能不怕呢?

他是他,最不想变成的人。

李莲花心头,榨出点不是滋味来。

一会后,却是一笑。

李相夷本就不需要变成他。

火碳的红光,在他脸上坠落,从钳子上,掉进汤婆子里,发出细微一点响。

他盖上拧好盖子,用布袋子包好,塞进李相夷的被子里。

“你不是李莲花。”

“也不会是李莲花。”他传音说。

“你是李相夷。”

“永远是李相夷。”

像太阳悬在高处,光辉灿烂着,千年不变万年不变地灿烂着。

浩瀚的霭霭大雾之中,一个温和而笃定的声音,这般告诉李相夷。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念。

“对,我是李相夷。”

“我一直是李相夷。”

什么师兄身死,为之与老笛不死不休。

他怎么可能,与老笛不死不休呢。

什么背叛离散,陷落东海无人找寻。

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人不顾一切地,拉住了他。

什么碧茶之毒,无药可解。

明明就有一股中正绵长之气,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着彻骨之冷痛。

而李莲花,何曾建过什么门什么派。

他身长健,岁无忧,哪里有丁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们压根,就是一个世界的两个人。

两个人,绝经不起一个人的变化。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这是梦。

他在梦里。

一场噩梦里。

意识到这点时,大雾飞快变薄退散。

他头痛欲裂,睁开了眼。

一张恍若梦境,又恍若现实的脸,重叠在他眼中。

他莫名又觉得,梦境真实无比。

惶惑着,他盯着李莲花,眼一眨也不眨。

“醒了。”

李莲花用帕子,抹掉他额角最后一滴虚汗。

“你这是梦见什么了,一直在胡言乱语。”

这么说,李莲花是听见了。

李相夷推断。

那他,会不会因为自己说,不要当李莲花,而感到难过呢。

于是,当李相夷,又让他自己,变得难过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身负剧毒与背叛的人,还有何种理由,成为李相夷。

等等,李莲花为什么要因为他的呓语而难过呢?

那是他的噩梦,又不是他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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