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君待的北桥是一个主打高新科技的技术公司。而在新CBD,和北桥差不多的公司多得数不过来,全像蜂巢一般挤在大楼里,大楼则不一而同地直指天空,像一根根插进云里的筷子。
据说这几根筷子蕴有高深莫测的风水布局,但玻璃筷子里的人大都不在乎这些——他们更在乎自己是谁——这往往很难解答,也很消磨时间。
有趣的是,当在大楼里被问到:“你是谁?”时,他们却答得很快:“我是XX公司的”。
而当圈内联谊时,他们多半会反问:“我是XX公司的,你是哪栋楼的?”
更奇妙的是,当圈外人问了同样的问题时,开场白往往很一致:“我在新CBD工作……”
夕阳西下,人们从长相各异的筷子中涌上大街,用脚尖带起身体,慢慢向地铁方向挪去。——张沐宸也在其中,比其他人走得更快。
除了肚皮赐予他额外的惯性,其中更包含一些心理因素。如今他脑子里只有三件事:1.他是他媳妇的老公。 2.他是两个女儿的爹。 3.他要报复北桥的忘恩负义。
所以,即便到了“老张家”,在卤味店买了鸭脖,去熟食店拿了肺片,到汤面馆取了拌面,进水果店提了西瓜,甚至还顺路领回提前点的羊肉串,他依旧比其他人更早回到了家。
在椅子上歇息一会后,张沐宸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五根手指白皙柔嫩,被塑料袋生生卡出了几道红线,有点像洗净的白藕。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手臂极度陌生,急切地确认起自己究竟是谁:人们都叫他老张,从前的同学则叫他竹竿;他有两个女儿,大的那根本不操心,小的则操碎了心……
思路顺着暗黄色的灯光飘向过去。张沐宸从盒中取出块鸭脖,剔骨削肉之间也把自己瘦回了从前。在啃最细的那块时,他在去食堂的路上遇上一个比自己小一届的女生,正拿着电蚊拍一路火花带闪电……
吃到肉多的那块时,女生在他的手臂上画了一张人脸,掐着胳膊配着怪音,弄得他又疼又爱……这块鸭脖骨头最多,他和女孩结了婚,满头大汗将家具搬进破旧的公房……
打开肺片的盒子,大女儿出生了,却只能穷着养……拌面的牛肉被切得又软又薄,他升上了副教,给大女儿买了一台人人都有的MP3,声音最响还会发光……
等撸下肥瘦相间的羊肉,日子在慢慢变好,他发誓这次给小女儿最好的……
至于圆滚滚的西瓜……他已经吃不下了。张沐宸被灯光照回成一个昏黄的胖子,琢磨似乎有滴眼泪掉进了面汤——这汤,还得继续喝……
接着他就开始琢磨怎么报复北桥。可是迟迟冒不出办法——他的积蓄几乎全投进了项目,更要供小女儿去读那进不完的修……
他盯着干净的炉灶看了很久,甚至想着要不干脆开一家饭馆——至少那样不会饿。现实的经济问题使他逐渐沉静下来,迫使自己接受现实……一想到真要去非洲了,他忽然想起大学的舍友曾和他提过那片土地:那是很久以前,对方进了国企,自己还叫竹竿。年轻能让他们在贫穷的夜晚不停聊起许多又长又远,且不切实际的事。
——大排档的塑料椅被烟熏黄,坐上去时能听见塑料变形的声音。舍友坐在上面,黑的像炭笔画成了精。他用桌角磕开瓶盖,嘴中则侃侃而谈:“竹竿啊,这非洲真是个好地方。晚上的园区外头漆黑一片,但只要闭起眼睛,就能听到大陆生长的声音,野蛮得不讲道理。”
“大陆生长的声音?”
舍友的话语带了醉意:“晚上的基地可没什么娱乐,于是你就会觉得外头的风送来了好多故事:树叶被暖风抚动,一些东西在草中窸窸窣窣,可能是在动物婆娑生崽,也可能仅在野蛮啃咬。等天亮了,你就能看到夜晚的成果:植物看似不动,却慢慢变了样——树长得更高,花朵露出了子房。密林中的甲虫、蝴蝶、树螽、斑虻、采采蝇……全放肆地在树木和泥土间来回穿行……”
“我听了不光觉得浑身发痒,还觉得你喝多了,莫名其妙就着酒瓶抒起了情……哎哎哎,怎么又开一瓶?慢一些……今天可不像散伙饭那时,没人和你拼。”
舍友不听,又灌了一杯后把塑料杯捏得咔咔响:“你觉得我是闲出来的。对!换从前的我也会觉得这话太矫情。要再过几年,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抒过这个情。但当时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那时我还想:除了那些动物啊昆虫,我们人类不也源于这块大陆上么?随后板块漂移分裂,我们人啊就乘在各自的土上飘呀飘,生呀生,变成了如今颜色各异的模样……直到现在,我接了电力项目,碰到了那儿的的人们,一听到晚上的风,就立马觉得他们就是我们,我们也是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全他妈的是缘分。”
“你小子……怎么回来后变得更能喝了?我可先和你说哈,这次咱们各付各的。”
“你就让我说说嘛……都这么久没见了,我可太想你了!更何况……有些话不喝点就不好意思说。我当时决定了:回来后一定要告诉你我见到了啥!为什么?因为我怕之后会忘记,我多数会忘的……或在明天,或是明年,那时候我脑子里又会灌满了项目、安全、实施、进度等等一堆破事儿……所以我必须现在说!而且你还得帮我记住!”
“行行行,那你就说吧。可你得算好量,别醉得掏不出钱,我可没多少能帮你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