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商量后续细节时,王健君正躺在老家的草垛上,自然听不见赵家宅中的合计。
他只知道:他爹现在不催他生娃了,改叫他回家种地。要是不愿种地,还可以去乡里新开的工厂,听说如今的效益很好。他实在拗不过,这才无奈向超市请了几天假。
王健君在草垛上翻了个身,依稀记起小时候的草垛是躺不上去的——手捆的干草被绕着圈,一层层叠起来,好似田里忽然长出了一只只大刺猬。要是草被晒得久了,靠上去就必须用背蹭上一会儿,直到把尖芒给揉平了,才不至于皮肤被扎得生疼。
至于现在,草垛全成了机器压作的草砖头,隔壁的李叔还将其特意砌成阶梯的形状,方便农闲时爬上去眯上一小会儿。
头顶的蓝天一会儿被阳光切开,一会儿被白云遮住,把下头的王建军晒得懒洋洋的。他任凭思想流淌,放任虫鸣编成的大网将自己一把子揽了进去。
困意被催得更浓了。一轮轮阳光把紧闭的眼睑染成了明亮的橙黄色,耳边的虫鸣也被织得越来越稠,里头还混杂着许多从未听过的撕擦。迷糊的王健君记起他爹跟他提过这茬儿:村里来了许多吃害虫的新虫子,天天在田中日夜朵颐,好不快活。
一阵清风吹过,王健君循风倾听,恍惚听到淅索的作物刮擦声中还藏着一阵阵人类的高鸣。
他猜测那喊声是从活动中心传来的,他爹今早说过要去那边参加动员会。他刚来时去过中心,位于村口的那栋建筑如今刚刷了新漆,儿时的的标语也早换成了:“乡村振兴要搞好,农业革新不可少。”
而在活动中心的某个房间里,住了一台政府发给他们乡的端人。名字很奇怪,被大家称作“狗蛋”。
他爹曾和儿子解释过名字的由来:“建君啊,知道村里发的端人叫啥名字不?叫狗蛋。他刚来村里时,村书记叫他自我介绍。他回答说没名字,我们可以给他取。那时就不知谁捣乱吼了一声’狗蛋’,他便笑着回答:’好,那我就叫狗蛋。大家好,我是狗蛋。’可把咱们笑毁了……”
至于现在的’狗蛋’,早成了村里人嘴肿中’咱们’。他此时正高举右手,向房间里的众人大喊:“乡亲们!你们说我们该种什么菜?”
“种经济作物!”
“什么是经济作物?”
“水果萝卜甜青菜!茶叶蘑菇黄芒果!”
“为什么要种经济作物?”
“挣城里人的钱!”
“很好!那挣了钱后呢?”
“不让城里人把钱挣回去!”
声音整齐划一,即使隔了老远也能听个七八分。王建君听着听着,不自觉闭着眼睛笑了出来。他打小就听说:村里有人一挣钱就钻进城里,把自己搞得五毒俱全,却未想过还能如此劝诱。
但是笑归笑,他依然不敢靠近活动中心——那里如今成了他的禁地,只在回来经过时才远远望了一眼:站在铁门旁边的狗蛋长得和真人一模一样。村里的孩子正围着他不停地转圈玩耍。一个调皮的还尝试挂到手臂上。
看狗蛋笑的那么开心,这反让王健君感觉不开心了:他从此就不敢靠近中心,只偶尔远远望着,再放任自己的眼睛一点点变红。等他爹再频繁提及狗蛋时,那地方早成了他心中的禁地,连望都不敢再望了。
可他爹依然喜欢唠叨。
他爹告诉他:狗蛋刚来时还被村里人欺负过。他爹稀疏平常地笑着解释:狗蛋长得端正,村里姑娘就天天围他打转,没事还东摸摸西撒撒的。狗蛋一遇上了调戏,立马就一言不发站到发亮的充电砖上,晒起了太阳发起了呆。
可即便如此,村里的老少爷们还是吃了飞醋,用’看他不顺眼’的理由没事找起了麻烦。这样的一来一去多了,狗蛋的呆就发得愈发更频繁,直到位高权重的村支书出马警告:“狗蛋值老鼻子钱了,谁要弄坏就谁家赔!”这段不怎么愉快的相识才告一段落,慢慢和狗蛋熟络了起来。
而昨晚上吃饭时,他爹依旧对狗蛋赞不绝口,话里话外全把狗蛋当做了活人:“建君啊,你看这片地,全是狗蛋教我们改的。那小子在田里发一会儿呆就知道哪儿出问题了。我们开始全觉着他胡诌——咱们种了一辈子地,还能没你这个新来的懂?他接着就在我们眼里放视频,告诉我们:他讲的细节是由专家总结,一篇篇全印成了文章,上面还敲着国务院的章!等我们半信半疑地照着种,就看到玉米稻子全使劲向上直蹿!建君啊,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
而到了今早,他爹再一次唠叨了起来。王健君这时才发现:他爹的口头禅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了——仿佛那一直激励着他的“科学技术”被替换成了一只实实在在的人。只是……那人不再是自己。
他爹说:“建君啊,你闻闻这风,是不是没你小时候臭了?记得从前赶集回村不?都不用开窗,空调就把味道全攒进了车内——什么时候闻到粪味,就知道什么时候到家了。但自从狗蛋来了,这味道就渐渐没了:他教我们把东西全扔到大桶里,闷上好几个月再扔回田里。等再打开时是一丢丢气味都闻不着,埋进田里还能把菜贴上标,在厂里卖出更好的价钱。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
他爹说:“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