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相亲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

连听一听，都是头一回，且慢说听了之后，就直接坐在那里，跟人家正面相对。

坐在我对面与我正面相对的，正是那块“萝卜”——把我晒得发晕的罗伯特教官。

我没猜错，我那大哥，的确是把主意打到美国鬼子头上去了。

“弗兰西斯·罗伯特，”祝长官这么介绍罗卜，“美国阿肯色州人氏，现年32岁，未婚。家有天然农场数十公顷，父母健在，一兄一姐。本人就读于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科目是物理，毕业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入伍美国海军陆战队，后来到中国，派重庆做培训工作。”。

32岁？……我看着罗卜教官。

“余小姐，我好朋友的妹妹，”祝长官转头又介绍我，“本地人，22岁，家庭很好，很富有。她有三个哥哥，其中两位已婚；又有两个弟弟，还在念书，她是家中独女。她本人毕业于重庆大学数学系。两位的家庭背景学历年龄都很相似，符合‘彼此相适合’的标准……”他用英语对罗卜说话，并尽量用简单的词句，照顾我能听懂。

这姓祝的，不去做媒婆可惜了。

我有些好奇，这罗卜32岁了，怎么还没结婚。

在我家乡下，许多人23岁就抱两孩子了。

就我现在这年纪，在闺阁女子中已是“高龄”，也是父母催，大哥急，天天寻思把我当水泼出去。

当然，这个问题，当着人面，也不好问，我只能埋头吃东西。

整个过程，罗卜也没多说话，他只是冲着我笑，我发现他除了牙白得耀眼，他盯着我的眼珠子，也是亮晶晶的，宛如浅蓝色宝石珠子。

不过跟着，我又想到烈日下那瀑布般滚落的汗珠子……我马上就不想理他了，继续吃东西。

其实这家的牛肉做得实在不怎么样，还不如弄点洋芋加豆瓣直接红烧，不用这么费牙口。

“这牛排——余小姐还吃得惯吧？”

见我一直埋头苦干，祝文杰有些忍不住，他大概在提醒我，注意仪态。

“嗯嗯，不错，好吃，真好吃。”但我没停下，反而加了把劲儿。

祝文杰有点皱眉。

唉，祝教官，大哥的想法我明白，您的好意我也心领，但我没法同意哪。我嫁美国人，我的革命怎么办，我的组织会同意么？……

***

杨进在望龙门的咖啡馆等我。

打自日本人入侵，重庆成了陪都，各种洋玩艺儿就在重庆街面上次第亮出牌子，现在不但有了电影院唱片行，还有咖啡馆西餐厅，和着土著的川菜馆子茶戏园，各路招牌交织一道，一眼望去，五彩缤纷，眼花缭乱。

其实杨进也出身富有之家，不过那在江南，早已是日寇占领区。

因走得匆忙，再加途中轰炸，一家人到达重庆的时候，手边财物仅供家人糊口，再无余钱供他上学。所幸他基础不错，最终还是顺利考入大学，之后勤工俭学，这才完成学业。

毕业之后他就在一间洋服店寻了个事做，说是洋服店，其实是中国人做的中国衣，仅仅是打了个叫人看不明白的外国招牌。

这年头，真有富余银子去做正宗洋服的主顾还是不多。

我突然想起了祝文杰那身——精细雪纺白色衬衫，哔叽呢藏青裤子，再加上那一口流利的英语……我这才想起，那天他只说了我和罗卜，那他自己呢，他的履历如何？他又是何方神圣？

“远征军已于昨天——也就是9月14日，收复腾冲。”

其实这并不算情报，我也不用这么着急跑来告诉杨进。像这种鼓舞士气的消息，顶多明天，就会见报。但又想到杨进老家沦陷，憋屈了这么久，我还是忍不住给洋服店打了电话。

何况，跟日本人苦战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说是收复，而不是丢失，也的确值得庆祝。得到消息的瞬间，中美所沸腾了，连美国人也在那里闹着要马上开香槟。

但是杨进没有跳起来。

他坐在那里，很冷静地坐着，面前的咖啡都没喝，就这样冷静放着。

“日前，我党向重庆提出成立联合政府。”他的声音也很冷静。

“嗯。”这个我听说了，据说美国也专门派出大员，飞越太平洋，前来推动此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时候说起这件事。

现在不应该先开心地跳起来，然后点几样大菜——

“国府至今态度暧昧。”

他没点菜，也没意思要点菜，甚至摆在他面前的咖啡，他好像也没心思喝。

“放心吧，现在老蒋不敢不听美国人的话，”我杯里的咖啡早已一滴不剩，“他现在全身上下——从天上到地下，全都是美国人给的，美国人叫往东，他绝不敢往西。现在美国人的主旨还是调停，齐心合力打败日本人，而不是剿共。当然了，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国共会不会再打一场，这就说不准了。”

说到这里我冲他一笑：“不管打不打，那都是以后的事儿，现在咱们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着，是不是？”

“你……”

他摇头，有些失笑。不过好歹是笑了。

笑了之后，他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道：“现在局势复杂，情况不明，你万事小心。”又接着道：“你上次提供的情况，我报告了领导，领导说这几个月来暗中清查，可毫无头绪，看你能不能多找些线索。”

“我——”我的汗珠子顿时冒了出来。

真该死。那小林鬼子是诈降，我当时忙着去集训，居然没及时通报组织。

“诈降？”杨进很吃惊。

是。我把前后情况给他说了一遍，重点说了那人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惨状，但关键是，即使如此，他还在完成他的计划。

说不定，被打得面目全非，也是计划之一。

“日本鬼子……”杨进咬着牙。

“厉害的日本鬼子。”我补充。

***

这是培训的第一学期，三个月期间，学员们初步学习了一些打枪格斗发电报之类的简单技术，期末测试，我成绩不算好，勉强及格。

事实上，若非祝教官，我大概是及不了格的。

很意外的是，那位四十高龄的学员“松龄“，居然三科优秀，四科良加，综合考分排列前三。尤其是枪法，那真叫弹无虚发，一打一个准，无论步枪还是手枪，无论胸环靶还是移动靶，关键是枪枪速射……看得其他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