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死亡,有几步?
第一步,是肉体色身的消亡。
由血肉白骨组成的肉体凡胎在那凝聚着无限毁灭与寂静的海水面前不值一提,只需一滴,伏慕云的指尖在生灭指尖先被摧毁、后被分解、组成这根手指的一切都彻底消失、不复存在,而后是手掌、手臂、肢体、全身。
这一切加起来也不到一生灭,那是人智无法辨识的短暂时光。
第二步,是桥梁的崩塌。
伏慕云不知道这个桥梁是什么,但他切实感觉到,有一个连接着两处的“桥梁”在虚无之间崩塌,这两处一处是他的肉身,一处是更加飘渺不可见的位置……他暂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位置,不过没关系,很快他就会明白——总而言之,这座桥梁崩塌了。
在崩塌的那一刻,伏慕云终于理解了塔特所说的“灵魂”是什么,指的就是这座桥梁。
这座桥梁的崩塌带给了他巨大的空洞,令他的心浑浑噩噩,不知归处,前所未有的虚无浮上心头,失去了桥梁的支撑,就连心头那觉悟的大浪都有化为乌有的趋向。
而这即是第三步。
觉悟的消弭,心的虚无,那遥不可及的远方、未尽的理想……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这毫不讲道理的蛮横伟力之下沉入虚无。
直到这一刻,伏慕云才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知”到了“心灵”的存在,他意识到这玩意儿确实存在于某处,存在于某个难以接触认知的时空,而这也是“桥梁”的另一头,名为“灵魂”的桥梁连结着物质界的“肉身”与飘渺之处的“心灵”,而当肉身和桥梁都要毁灭,最后的心灵便也难逃一劫。
被毁灭的肉体不是他,被摧毁的灵魂也不是他,唯有那心灵,才是出离于肉体之外的,最重要,最本质的“我”。
心灵虚无,觉悟消弭,这便是第三步死亡,永远、永远、绝不可挽回的,死亡。
仍在这一生灭。
有生以来第一次,伏慕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恐惧之浓烈甚至冲破了虚无,哪怕一切的一切都已然变得空虚,唯有这恐惧是如此的清晰且沉重。
他实在是有很多很多恐惧的事情。
他首先恐惧自己死后,小白该有多么难过,小白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旅伴,他相信小白也是这么想的,从一开始他们就在一起旅行,从未体会过只有一个人的日子,在这之后小白一定会很孤单,她要一个人背果子一个人研究偈颂一个人在地狱里走着漫长又漫长的旅途……虽然其他行者也都是这样,可是这种事与他人如何无关,他只是不想让小白孤单,不想让她难过。
天人不需要他人,可在他们可能仍是天人的时刻,他们就习惯了彼此,如果这件事改变了,那他们的“我”也就会改变,自己变得不像自己,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可怕、更令人恐惧的事情。
其次,他开始恐惧自己的背信。
按理说,他是在实现承诺的路上死去的,坦然无比,可是当他想到塔特对自己恳切至极的请求,想到阿特曼好心递给自己的禅心,想到活佛手中最后的金色,想到僧侣们给自己的一大筐果实……甚至,想到自己问及卡巴拉生命之树时炼金术士沉默的模样,想到那一棵棵逆生树的毁灭与沉寂,想到最初的最初,娑婆净土毁灭时,众生的落泪汇聚成汪洋之时——
他的心在死亡的虚无之中,也能体会到撕裂的痛楚。
他答应了那一个个请求,在一个个人的期许或是祝福中前行,可是他却未能实现承诺。
接受了祝福,却无以为报。
他恐惧自己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却落下了那一地未能回报的祝福。
最后——
他感到遗憾。
名为遗憾的恐惧。
他终究是未能长出翅膀,飞上天穹。
理想的未尽势必会引起遗憾,这遗憾令他恐惧至极,这世间几乎没有比“遗憾”更令人恐惧的感情。
他本以为自己面对死亡也能坦坦荡荡,可他终究是凡物,是未能长出翅膀、就连大海也无法遨游的小鱼,他还是不想死。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去做,有太多太多的【觉悟】,未能燃尽。
肉体死了,没关系。
灵魂崩塌了,也没关系。
唯有这颗心。
【铭记着所有的理想、所有的觉悟、所有祝福的心,不想让它消磨。】
如此,如此——
他恐惧着,而后近乎是愤怒着,最后是无比【觉悟】着,度过了好似无限漫长的时光。
在这期间,他早已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对于偈颂的解读早已扔到了脑后,他只是顽固、偏执地恐惧、愤怒、而又在此之上,维持着不灭的觉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冥冥之中,似有风拂来,在无尽的虚无之渊回荡,她声若风铃,又若吟唱,风舞而禅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伏慕云的心中依旧冥冥虚无,唯有觉悟咆哮,偏执依旧,他的肉体早已毁坏,心灵亦是看不见虚无以外的任何事物,然而——
仿佛,却有人帮他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他的眼睛。
那又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视角很矮,像是一个一米六不到的个头;那双眼睛的视角又极高,仿佛翱翔于空中,俯瞰着高山,俯瞰着大海,俯瞰着尘世万千。
那双眼睛的视力普通,只能看到凡人所见的范围,此刻凝望着身前崖边的虚无,那虚无之中,有什么人本该存在,又消失。
那双眼睛的视力超凡,目光无远弗届,其视野向着无尽大海的远方扩散。
那双眼睛看到了——
在生灭之间,有什么人本该消失,又存在。
消弭于虚无连基本粒子都不剩的身躯完好如初地出现,曾经破碎的灵魂宛若崭新,这并非“归来”,无关“复原”,只是“存在”,理所当然地存在,存在于这双眼中。
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又因连日奔波和饥肠辘辘而脸色发白的男人站在崖边,伸出指尖。
那双眼睛亦是看到了——
海下之海,镜海之上。
无视了所有的毁灭,在汹涌咆哮的波涛之间,一“叶”扁舟遨游于江海之中,在无波的虚海之上划过一道轨迹,船上有人扣弦而歌,随波起舞,亦有人结痂趺坐,参禅入定。
一轮新月从山间升起,一切乌云皆无法掩其明。
这一目惊鸿,仿若生灭泡影,又好似永恒。
夜醒,复醉。
不知是生灭已过,还是就连永恒也走到了尽头,那双眼睛未曾闭上,伏慕云却闭上了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