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文和阵图已经是带有神圣的东西，为何摩耶说这是凡人的世界？
心中有所疑惑，不过二人还是带着十足的震撼继续望去。
他们昂起头，不再看前方的黑洞，而是自己的上方。
千百万超空间航道于虚无中洞开，钢铁编织的引擎在死寂中发出咆哮，地狱之门就在前方，一个又一个渺小的生命寄宿于战舰之中，虽然昔日辉煌年代的基因编程经过无数岁月的消磨已然无法给予后代多少神圣，可是这依旧令阿修罗众的身体能够承受更多深空潜航，容纳更多药物，恐惧时能够忘却恐惧，软弱时能够不再软弱，就算与地狱深处的恐怖战斗，死时也能余下些许价值，化作一块合格的砖。
上方是如此。
旅人们低下头，下方也是如此。
无数战舰从他们的上下左右飞过，它们的速度超越了光芒，好像只有他们是坐着一叶扁舟划在吸积盘上慢慢悠悠地晃荡。
回首望去，一个在遥遥彼方连接着黑洞巨构、又比其更加宏伟庞大的钢铁要塞屹立于星空之中，这座要塞由无数群星点缀而成，仿佛是支撑着这一整个寰宇的大树，它的样子很是熟悉。
三大支柱，十大原质，二十二条途径，卡巴拉生命之树。
只不过这些支柱皆是由金属打造，和黑洞巨构的构成差不多，这颗钢铁之树扎根于广袤虚无，以黑洞喷洒而出的能量作为补给，不断运作，生产着数之不清的战舰，将一个个阿修罗众的肉体填入其中，过去百年，千年，万年，皆是如此。
光是看着这颗树本身，就能体悟到难以追溯的光阴流逝，这树仿佛与宇宙共生同存，它的存在便是宇宙的寿命与历史本身。
这颗生命之树上亦是结有无数的果实，亦或者说就是由果实组成，果实便是星辰，这些星辰甚至是星河、超星系团，都被钢铁所包裹、连接，那十大熠熠生辉的原质中有九个是由超星系团组成。
伏慕云和小白震撼无比地看着这一幕——在过去的四万年里他们也极少见到能让感到如此震撼的事物。
不知是因为自己变得弱小了，还是因为这颗树本身就有这么引人着迷。
而看过这宏大之后，又细细观察自己的来路，二人发现他们正是从一个原质之中走出，来到这里——这是由一个单独的星辰组成的原质，这颗星辰虽然被各类巨构层层包裹，却仍是可以看出其中的破败腐朽之相，这是一颗死去的星辰，只是被勉强维持着存在，散发着来自过去的光，仍将他们微微笼罩。
观察那颗星辰的模样，能看到其中的山脉起伏，星球的陆地中部有一处高高隆起，仿若高塔，高塔之外则是被群山环绕的朗朗人间，群山之外，则是汪洋。
汪洋与黑洞的吸积盘相连，融合在一起，回首是汪洋，前路却是天体的气体盘。
他们看着这颗星辰，看着那所有的星辰，他们忽而醒悟：
——这所有的星辰，都是【坠落的果实】。
昔日他们坠落之时，能看到每时每刻，皆有无限的果实诞生、成熟、坠落，或许这些坠落的果实便出现在这个宇宙里，成为了这颗树的一部分。
摩耶坐在船头，扔下了笔，回首虚无地凝望着夜色，好似能看得见一样。
她轻声说道：
“那是泥洹船坞，十个方位扎根宇宙，分别代表东、西、南、北、上、下、生、死、过去、未来这【十方】，十方境的本质即是人找到自己的方向，在浩瀚寰宇之中确定自己此身所处的【位置】，生命就此认识自己，知晓自身之存在，以此开始前行，这是【复返先天】。”
“而那三条柱子应该是【一元复始】之道的象征，这条路分别走过【九宫】【七星】【五行】【三才】，人的自我由繁化简，集万象为一身，到最后只剩下‘天’与‘地’与‘我’，这便是三才，理论上的天人境界。”
“泥洹船坞铭刻诸道，自成宇宙，隔绝地狱，抗衡天理，为所有坠落之果实寻一容身之所，维持众生之存续……真是宏伟的造化，哪怕是我也倾佩无比，每次观照，都觉得震撼，自叹弗如。”
而伏慕云和小白仍在震撼之中。
两个人脑中各自闪过无数思绪，无数困惑，良久，小白转向摩耶，认真地问道：“可为我解惑？”
摩耶颔首。
“果实之坠落，究竟意味着什么？”小白开口。
“你要听对于哪种人而言的？是我，是你们，是行者，还是凡人的？”摩耶问。
“有区别吗？”小白说，“众生皆生活在大千世界之中，这个世界有真、有妄，徒有真的是天人的世界，徒有假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因为妄不离真，因此对于天人以外的任何人而言，世界皆是真真假假。觉悟通天者，没有觉悟者，看到的世界都只是心中画，参真带假。”
摩耶含笑点头：“你说得对，你们之前观觉林菩萨偈，知晓真妄，多少是着了相，其实这世界本就有真有假，总是去纠结这些根本毫无意义——那么现在，你们才能知晓果实坠落的意味。”
她又躺在叶子上，看着天，悠悠开口：“果实的坠落，是天理。”
“众生寿数有穷，果实之寿数亦有穷，而果实的寿数具体指的是什么，我想你们已经接触过——就在你们的心中，你们来时，我就看到了那生辉的觉悟。”
她说：“净土之名为【禅】，果实之命即为【定】，舍利塔中的活佛即是果实的生命本身，而活佛是失去了所有觉悟，失去了心灵，不过余下些许偏执之心的空壳，心是无限无量的，是有觉悟者永恒的源泉，可是没有了心，力量就有限，活佛仅存的力量终究会在漫长的时光中耗尽，而活佛将死之时，就意味着果实坠落之时。”
“想必你们也能看得出来，活佛是被拘束于塔中的，而到活佛将死之时，果实腐朽，它们自己的肉身与残心也已然腐朽，那时它们便能从塔中出来，获得一刻自由，可如果活佛不出来，果实就能支撑更久——你们已经看过之前那颗果实，那个小净土的外形了，看到没，活佛的舍利塔在世界的中央，如高山，如须弥，而须弥之下即是人间种种，众生栖息其中，人间又被大铁围山环绕，将众生拘束于果实之中，这就是果实世界的基本结构。”
“若是中间的山塌了，其余所有的一切也就倒了。”
“活佛主动脱离舍利塔，或者活佛支撑到哪怕活着果实也要因腐朽而坠落之时，就是坠落的发生。”
“果实离开了树，离开了蒂，就仿佛星辰从宇宙中丢失了轨道，失去了方向，它的家乡是树，可是树不要它，它没法回去；果实因此只能飘向无边无际的虚无，那就是虚海，是虚无的归宿——可是那归宿也不是个好地方，去了就死定了，果实死不死是无所谓，可是果实里面还有其他生命，也就是活佛点化的众生，因此归宿也不能去。”
“远道而来的旅人们，没有家乡，也没有归宿的人，意味着什么？”
小白微微皱眉，而伏慕云说道：“天不爱它，地不爱它，心无所向，心猿丛生。”
“没错，这是稍微禅意些的说法，用物理些的说法来说，便是天倾地覆，十方俱灭。”摩耶说道，“被双树抛弃的后果远比什么星辰脱离轨道要恐怖无数倍——这意味着被所有的基本物理常量抛弃，构建果实世界的物理法则在顷刻之间便彻底崩塌，光速或是加快无数倍或是飞速降低，引力缩减，圆周律每一份每秒都在变动……不，那时的果实里的分秒概念也在不断改变，甚至不复存在，总而言之，这是能在生灭之间摧毁一切的恐怖。不需要任何神圣的力量，单是世界本身的崩塌，就足以倾覆所有。”
她平静甚至是漠然地说道：“双树是天理，是宇宙，脱离了这个天理的星辰，就什么也不是。”
小白同样漠然：“我明白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活佛才有希望挣脱束缚，或者说是已经挣脱了束缚，无论它是否决定继续把自己栓在塔里，脱离了天理，它便已然解放——或许这也是果实中有生命能够幸存的原因。”
“没错。”摩耶说，“活佛的境界介于【七星】【六合】之间，弱小些的在七星，强大的在六合，七星者锚定自我，视野上升至宇宙层面，可以在毁灭中保全自我，乃至于保全寄宿在它身上的他人，而六合者明心见性，观照自身灵山，伟力朝【全能】进发，可以极其短暂地扩散自身领域，以自身心意修改一切，重新将果实内的基本常数改成众生习惯的常数，挽救众生，维持果实一时不坏。”
“但是这不够。”小白说，“落在虚海里，还是要死。除非——果实有了一个新的归宿。”
“比如说……”她看那黑洞，亦是望月，“一个自成宇宙，拥有自身常数，脱离于双树虚海之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