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伏慕云的知性一度上升到了天国,那是炼金术士梦寐以求的净火至高天,天人境界——起码看上去蛮像的。
知性,是人的认知,它是心灵的一部分,虽然不是完全的心灵,却也可以这样理解——虽然只是一部分,可是在那就连时光也不存在的短暂又漫长的“时光”中,他拥有了天人觉悟。
代价,则是舍弃除此之外的一切,到最后就连上升的执念也不复存在,除却一点好好保留的真心,再无一物。
虽然是拥有了天人觉悟,可就连自我都消失不见的天人……哪里又有个“人”字呢?
而那觉悟——亦是伪物。
——吃下了他人一百零八万份禅心,即可拥有凡俗之物的一刻觉悟。
同理——见证了神明的一缕毫光,便也拥有了天人的一刻觉悟。
在那一瞬间,伏慕云见到了神明的眼瞳,产生了好奇,难以抑制地读取了祂部分的信息,感知到了祂张扬扩散的大道……那渺小的心灵宛若被卷入了倾覆世界的洪流之中,极端至极的偏执自此而生。
他一头栽进了“书”中,不管不顾,分不清现实与虚妄,渴求着书籍的下一篇章,可书不是人生,书里的东西,需要仔仔细细地咀嚼消化,才会变成自己的感悟。
所以,那并非是伏慕云的觉悟。
伏慕云就算是想要接近太阳,想要飞翔,也不会不管不顾,只为这样的欲望就舍弃一切,他还有更珍贵的事物。
他答应过小白,要飞翔也是一起飞翔,怎能一个人飞翔?那多孤单。
而这一次的事件也相当真切地告诉他——他远远没有天人觉悟。
他只知道自己可能是死掉的天人,生来就有非同一般的觉悟,却从来不知道这觉悟到了什么境界,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那觉悟可能仍是天人的级别,可惜并不是。
在那知性的第三层,他就已经开始舍弃人性……那离天国真的是很遥远。
虽然,知性的层次跟境界没有直接关联,但这也足以说明些什么。
总之,一步登天不过痴心妄想,路要一步一步走。
——人生天地间,我依旧是小小一蜉蝣。
心中,怀揣着自己的觉悟,玄色汪洋上的大鱼抬起脑袋,他与【我】两两相望,再一次,从自己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终于——”再一次,她从虚无中说道,“你准备再度飞翔,再度——见到我了吗?”
伏慕云却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我】。”他忽然说道,“【我】是谁?”
“你是想要飞翔的大鱼,昔日脑袋顶出冥海的海面,第一眼看到了天空,故而想要接近。”她说,“你慕恋着天上的云彩,故而是‘慕云’。”
“飞翔之后呢?”他又问,“那化作飞鸟的我,又是怎样想的呢?”
“……”数秒钟的沉默,她说道,“它出离尘世之外,展开着羽翼,是扶摇的大风托举着它才能飞翔,而越是接近天穹,越是接近目标,便越是发现自己所求所望皆是虚无,一经飞翔便再难停下,无法回头,永远飘摇于风中,无以安身,无处安心。”
“它想念家乡,想要寻求一个可以坠落的安心之地。”她幽幽道,“故而,是‘还乡’。”
“是了。”伏慕云轻声说道,“这就是【我】。”
“怀揣觉悟的本质,心灵擢升的本质……几乎,就是认知【我】的过程。”名为羲还乡的飞鸟轻叹,“认识自己,方能明确自我,发掘理想,确定前路,从无数烦杂的思绪中抽出自己最渴望的第一念,这一念偏执无比,即是所谓的觉悟。”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理解你,我就无法再度飞翔。”伏慕云闭上眼眸,“我想了一想,关于我的理想。”
“果然——”他睁开青玄斑斓的眼眸,抬起头来,玄色的大鱼仰望着天空,眼里满是渴望,“我还是想要飞翔。”
哪怕已经有了一个鲜明的例子、一个虚无的未来摆在眼前,他还是想要飞翔。
生在海里的鱼儿,单纯地渴望着飞翔,难道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羲还乡未曾劝阻,她从来只说自己。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觉悟。
“既然你说了,一个人飞翔显得孤单,无法安心,那么,我就要把我的家乡一同带上。”他说。
“那家乡是一片海我就背起一片海,家乡是一个世界我就托起一个世界,家乡是一棵树我就把树栽在脑袋上。”
他说着,愉快地,自己也觉得好笑。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她也笑了。
“家乡是一个人呢?”她笑着问。
“那我就把她背在背上,让她乘着我飞翔。”他笑着说。
他们都凝望着天穹,很久,它说道:“此心安处即吾乡。”
大海奔流,大浪滔天,游鱼潜入深海,顺着浪花一跃而起。
然而它无法飞翔,就算拼尽全力地张开短小的鳍也无法飞翔。
它要长出羽翼。
双鳍之上,鳞次栉比的坚硬玄鳞逐渐拉长,仿佛在铁锤下压缩的钢锭,它被丢进了熔炉里,被游鱼的觉悟所冶炼,炼出根根青色的羽。
狭长的青羽在逐渐兴起的狂风中摇曳,半身青玄的游鱼一声轻歌,它用于在水中游动的鳍接触到了风,便化作了无比庞大的翼,唯有这庞大至极的翼能与它山峦般沉重的躯干匹配。
然而——它仍旧无法飞翔。
因为它实在是太过沉重,拍打着羽翼也没有足够强韧的风来托起自己的身躯。
但是没关系,因为那飞扬的海浪,也化作了风。
鱼是鸟,海是风,这大海比游鱼还要庞大许多许多倍,那托起大鱼的浪尖在鱼儿即将坠落之时便化作了汹涌的狂风,刮动着青色的羽翼,游鱼奏起歌声,飞鸟吟唱着乐章,终于,终于——它开始飞翔。
风很低,它飞得也很低,那风由海化成,它在风尖上努力拍打着翅膀往前飘,说不清是在冲浪还在是在飞翔。
风与海的界限是那样暧昧——或许所谓乘风而上的飞翔也不过是在另一片海中遨游。
只是终究——它长出了羽翼。
看着这样的它。
她禁不住笑了:“这玩意儿到底是鱼还是鸟?怎么四不像的。”
那东西长得好生古怪,仿佛给一条鱼装了两个翅膀,后面还有个尾鳍甩来甩去。
“这只是刚刚起步,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飞鸟——当然,落到海里时,也会变回真正的鱼。”
伏慕云微微转头,他终于真切地看到了自己。
不是镜中的倒影,而是真的有一个青衣青发的自己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