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日,平叛大军进入杭州城。
赤心军余部在其弟弟苗瑀带领下,趁城还没有被完全围死,在大雨之夜仓皇出逃福建路,四大将之一的韩世忠率所部军马追了下去。
其余平叛大军浩浩荡荡开拔进城,通敌的行宫守将吴湛被杀,其部被收编。
翌日,雨过天晴,阳光铺地,赵楷重新戴上皇冠,披上龙袍,在一众新面孔臣子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走出睿圣宫,在万民众与兵士的跪拜中,在万岁声中,踏上华丽銮驾,朝行宫驶去。
潘贤妃已经从太后位子上退下来,赵楷将她的称号改为潘贵妃。
江南最有权势的御营使一职,现在落到了原驻节江宁的前两淮两浙制置使吕颐浩头上。
吕颐浩是年五十有七,河东路齐鲁人,进士出身,比死去的王渊还大六岁,靖康之前,他就已经是天下最重要的河北路都转运使了。因为紧靠辽国和后来的金国,又无山川之险要可以凭据,地势一马平川的河北路,军务防备向来吃紧,朝廷对此的应对一改其他路的分权,在河北路实行了独一无二的集权,在大宋十八路中,唯独此路转运使,将财政税赋,人事任免,司法刑狱,军事外交,通通抓在手里。如此重要的位置,如此独断的职位,能担当者,无不是帝国菁英,譬如欧阳修,吕公弼,包拯。七年前,赵楷配合童贯督军伐辽,前往前线河北路,一番走访后,所见所闻让他大为震惊,于是,他秘密上奏父皇道君,要求撤换时任的河北路都指挥使,在奏折里他写到:“儿臣奉诏来北,星夜倍道,于四月二十三日到高阳关,整促行军之备,然儿臣亲见,河北之兵军纪败坏,军阵不亲,疏于操练,上下官员勾连,只知愚弄朝廷,儿臣遍视诸军,诸府,可谓百无一用,军备军粮管理之陋,军粮之糙,更是触目惊心,很多军粮无的直接食用,需另行舂簸,打出精粮后,往往十不得五,数目严重短缺,而粮仓又建的离军寨甚远,无脑的很,需要时,往来费时费力,紧急时,缺乏运输工具,只能望粮兴叹。更恶者,军器甚缺,攻城守城器械良莠不齐,官员弄虚作假之风甚烈。”
他强烈要求父皇查办自河北路各色失职官员,如此蠹虫,上下勾连,祸国殃民,必须严惩。在新任河北路都指挥使人选问题上,赵楷推荐了吕颐浩。此人曾任河北路都指挥副使,因与赵楷一样看到了问题,意图有所作为,却遭到上司打压,被视为刺头,无奈转任京师闲官右文殿修馔。
道君同意了赵楷所请,清洗了河北路官员,让吕颐浩走马上任河北路都指挥使。后来,吕颐浩证明了他的才干,在征辽期间,他得到了前线将领们很高的评价。
燕京收复后,朝廷更让他兼经制燕山府。
赵楷在背后的举荐,吕颐浩本人是不知道的,河北路的官员整肃,上上下下也浑然不知谁是背后的推手,赵楷自以为与父皇的沟通做到了密不透风,有了这样成功的先例,这才让他后来按捺不住去弹劾童贯,事实证明他自大了。
后来金军南侵,叛辽降宋的郭药师再一次投降,吕颐浩在燕山府被郭药师捆绑,献于金人。等到宋金重立和约,吕颐浩获释归来,渊圣想以他再为河北路都转运使,遭拒,他告老还乡,避居乡里,可如今看来,他又复出为官了,在金人控制了一切的时候。
“范琼怎么没来?”
安静的议事阁子里只有他和吕颐浩两人,听完他此次平乱救驾的汇报,赵楷问。
现在大江南北,名义上还听从他这位江南皇帝的号令的,有七只军队,他们分别是江北的杜充部,刘光世部,江南的吕颐浩,张浚,张俊,韩世忠,范琼,而这次领兵赶来杭州的江南只有四将,独缺赵楷心中一直记得的范琼,三年前,参与了将赵楷诱骗出城的范琼,
“是他与苗傅有勾连吗?”他多说了一句。
“苗傅祖上显耀,几代都为皇帝御前亲信将领,妥妥的军中世家子弟,他为人有傲气,对没有家世的人他都轻薄三分,更可况范琼那样的粗人。他没来,是因为臣举事时,并未知会他。”
“你也嫌弃他?看不上他?”他笑着说。
“杭州城里的事情,臣以为他知道的越少越好,那个人并不比苗傅安生多少,他们之间没有勾连,不过是因为一个是恶虎,一个是豺狼,道虽不同,却一样吃人。”
赵楷又问起其他,“那苗傅余部…”
赵楷不明白吕颐浩为什么这么急于处置苗傅余部,也不事先知会他一声,就先行下达了追剿令,在他眼里,赵楷依然只是一个傀儡?
“臣已令韩世忠一定要死死咬住他们,绝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务必赶尽杀绝。绝不能让秘密张扬出去。”
吕颐浩压低声音说的最后一句话惊到了赵楷。
“秘密?”
“官家不知?”
“朕一到江南,先被王渊困于宫内,又被苗傅拘于小寺,耳目隔绝,知道什么秘密?”
“苗傅叛乱时散布谣言,污蔑官家不是康王,而是……郓王,为此,他派出几路使者分赴各地,妄图以此谣言惑众,为叛乱正名,好争取人心。”吕颐浩接着说。
“使者都去了哪里?”
“韩世忠,张浚,张俊,臣,都见过使者。我等皆已立誓,绝不外传,否则,灭三族。”他伸出三个手指头,神色无比庄重,“传话的使者也被我们灭口了。”
“那范琼呢?”
“他不知道。从杭州去洪州,必经过臣管辖下的江宁,苗傅派的是同一个使者,他死了。”
“杭州城内呢?”
“这都是朱门之事,跟小民有什么关系?”
“所以苗傅并未在城内张扬?此地百姓并不知晓?”
“是的。官家也不是他苗傅的敌人,他这么做,只是想取得我们的支持,所以他没必要搞得满城皆知。但是,臣想,虽然苗傅已死,但这个秘密他的弟弟苗瑀以及几个赤心军将校肯定也知道,所以臣决定斩草除根,绝不留下后患!”
杀王渊是赵楷的第一把火,然后假手苗傅把他的真实身份传出去,是第二把火,没想到,这火最后要扑灭在眼前这个人手里。
他原本的设想,是想通过一场叛乱,假苗傅之嘴,让江南人都知道他不是九弟。九弟已死,那皇位就应该是太子的。只要他合情合理地不是皇帝了,金人施于他身上的傀儡之计也就落空了。
他会帮助太子举兵北伐,收复旧日山河,而趁着宋金交战时机,他会带上冯益他们,潜入金国,拯救妻儿…
他知道金人会反扑。
没有人会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棋局被人打翻在地。
是以,他不会向苗傅流露一丝真实的心机,更不会为了杀掉王渊而争取苗傅站在他这一边。争斗,从来都是残酷的,血腥的,它需要献祭品。赵楷做的,就是摆好贡台,搭好台阶,诱导着不知底细的苗傅自己一步步走上去。
苗傅自以为他命由他不由天,实则他无论怎么做,都是在别人的棋局里,区别仅是从这盘棋到了另一盘棋里,他被重新涂抹上油彩,打上新的印记-叛乱者,油彩是新的,他就以为真的改头换面了,真的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所以,显忠寺内只有苦肉计,只有谎言,只有可怜兮兮地被孤立,被猜忌,被冷遇,为的就是将造局者赵楷与他的棋局割绝开来,让金人看不见他暗中操控的手,让苗傅挡在前面,让金人以为与他们剧烈对撞的就是苗傅。
而为了一局多用,赵楷干脆让苗傅多背几口锅:他的真实身份大范围地泄露,由苗傅由上往下,由里到外散播。
可现在吕颐浩掐断了它。
赵楷苦笑起来。
吕颐浩缓缓跪到地上,“为我大宋计,官家请听臣一言,国赖长君,太子年幼,难以驾驭如此艰难时局,朝野之希望唯在官家一人矣。臣之所以极力压住此事,就是不想再给小人日后搬弄是非,割裂人心,抗上作乱的机会。到时受祸害的岂止官家一人,这江南的百姓哪一家愿意再遭受一次这样的纷争,兵灾,离乱?”
“你也是大金的人?”赵楷开门见山了,最不想让他身份泄露的,可是金人。
“是!”吕颐回答的毫不犹豫,毫不脸红,毫不窘迫,底气很足,“不过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臣不是惧怕刑具拷掠,也不是贪图美色金银诱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臣不怕死,只怕死的毫无价值,对朝廷对天下毫无裨益,这样的死,臣不愿意。所以,只要还有一丝苟活的希望,臣就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报答皇天后厚土,才能报答万千君恩!名节如何,浮名如何,臣并不惧怕,所以也就不在臣的考虑之中。”
“只是权宜之计?”赵楷故意用听不懂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用着疑惑的上扬腔调。
“古语有所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既然我中早已有敌,我中早晚有敌,那为何臣不浑水摸鱼在乱局之中也来上一手敌中有我?”
“你说我中早已有敌,是什么意思?”赵楷微微诧异,吕颐浩话音未落,他就一把扯住了他话语里最刺激他的几个字眼,像是一把抓住他还没有蜷缩回去的舌头,赵楷的问话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晰,让人明显感觉他在这几个字上是用了心力的,他似乎在趁着抓住吕颐浩舌头的机会,要把吕颐浩的心都扯出来,好放在光影下,一点一点的全部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