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校让他逃离了农活,远离了喧嚣,也疏离了父母。
放学后,他总借老师的篮球在操场上刨,操场边是一条马路,马路下方是一个湖;他总能看见同学挎着背篓从旁边经过,同学们看见他在操场上打篮球,总会扔了背篓,下去和他打一会儿篮球再去干农活;他的同学们每天都是如此,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另类,反而觉得现在的生活很舒适。
周末放假,他不得不回去,却也不用去地里干活。家庭的不和谐让父母失去了对他的耐心,更多是他也不爱搭理他们了。
他的姐姐患有白化病和癫痫,智力也有些缺陷。姐姐长李伟四岁,因为自身的缺陷,早早地辍了学。他很少与姐姐交流,他对姐姐也是有芥蒂的,因为姐姐特殊的肤色、迟缓的眼神、犯癫痫的样子。这是他即使现在都想不明白的事,更多的是觉得愧疚,那时候的他为什么就没好好陪姐姐玩呢。
住校一个学期后,一切迎来了最大的转变。爷爷六十岁了,要退休了,祖上三代为农,他要退休了;他决定不种地了,把自己仅有的两块地给了李洪天,让李洪天养着自己。这事促成了他父母离婚的导火索。
这不仅仅是退休,还有那两块地的归属。他还有个叔叔叫李洪山。李家兄弟俩为那两块地的归属争得天翻地覆。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兄弟反目,他的父母离婚。
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他只觉得烦,所以只想躲离。
离婚时,李洪天还念旧情,留下了生病的姐姐,毕竟前妻带着一个病人不好讨以后的生活。
母亲带着他回了娘家,却一时解决不了他上学的事,便又把他送回了老家,说安顿好就会来接他,但他一直没等到。后来的他一直重守承诺,答应的事一定做到,做不到的事一定不答应。
上学的事并不是解决不了,而是母亲当时不想解决;母亲当初不顾家里的反对远赴几百公里下嫁到一个住在房子里抬头便能看到天的家庭中。事实证明,贫贱夫妻百事哀,他想着为自己以后的生活谋一个好前程,但带着孩子也许会有阻碍。可她没想不养孩子,便以不能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把李伟送回了原来的老家,并承诺每个月都会寄生活费来。
父亲一年后再婚,母亲一年半后再婚。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母亲每个月会给他寄生活费,从小到大他就从未因为钱的事担忧过。
上初二的一天,他突然良心发现,终于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从小学就一直住校,初中当然也住,每半个月他才会回去一次。那年,他十四岁,姐姐十八岁。
他得知姐姐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年长她20岁娶不到婆娘的人。从上六年级时,他才开始和姐姐有了些交谈,在那之前,他对姐姐的记忆几乎为零。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说这个家里谁最受委屈,无疑就是他的姐姐了,可姐姐似乎都不理解委屈为何物?
在家庭还和睦的时候,爱是偏于他这边的。家庭破裂后,父亲虽说对女儿一直平淡,但也不至于没把她当女儿。
但后妈王香琴却不同。姐姐的样子时常会吓哭后妈的儿子,她总受到训斥。父亲和后妈出去一般不会带上姐姐,偶尔会叫他,他都懒得搭理他们。
姐姐会做饭。他从来没记住姐姐做的饭的味道,因为实在不好吃,只是能吃。她不知道盐的作用,只是学着奶奶的样子觉着该放这样的白色颗粒在里面,至于该放多少,全凭天意。每次只有他和姐姐在的时候,都是姐姐做的饭。
有些时候他会问姐姐:“你会觉得孤单吗?”
姐姐痴呆地看着弟弟很想理解弟弟的意思,但最后连头都不会摇一下。他自然和姐姐聊不下去。他们偶然会一起去山上捡菌子,他偶尔也会陪姐姐出去放牛。很多本该轮到他做的农活,都被安排到姐姐的身上。他生长在农村,下地的日子却屈指可数。
这么多年,姐姐唯一能感受到爱的地方可能只有奶奶那里了。她总在一堆柴火面前听奶奶讲些故事。虽然很多她都听不懂,但她就是爱听。和奶奶在一起,她话会变得多一点。奶奶总说她命苦,有时和奶奶聊得晚了,就和奶奶一起睡。
李伟家,奶奶家,爷爷家,各在一个房檐下,再算上母亲,一家人分居在四个屋檐下。姐姐不会写字,他无聊时会教姐姐写名字。名字教了两个多月姐姐才终于歪歪扭扭地写得出来。但算术,十以内的加减,教得失去了耐心,她仍旧学不会。十根手指比比就可以做到的事,竟真有人做不到。
某一天,姐姐突然要嫁人了,嫁给一个长她20岁的老男人,都赶上李洪天的年龄了。她要嫁的人长着一张歪嘴,整个脸像会抽风一样。她结婚那天,他觉得父亲把姐姐送人了,姐姐从来没有得到过爱,却还要被抛弃了一样。
在来接亲前,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那是父母离婚后,他第一次哭。
他对着父亲大喊:“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她才十八岁,你就想把她抛弃。”他现在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这么激动,也许只是想借由此事发泄一下堆积在心里十几年的不满。
父亲说:“她有人娶就不错了。”
父亲的话让他彻底愤怒,他一把打掉父亲的烟,还往后推了一把父亲:“她是你女儿,你们从来没问过她的意见,离婚时没问过我们意见,她一生最重要的事也不问她的意见,你不觉得你们太自私了吗?”
父亲对于儿子的出手,只是黯淡了一下眼神,捡起地上的烟猛抽了一口:“你姐姐总得有个归宿不是。”
“去你M的,不就嫌她是个累赘吗?你现在有了新的好大儿,哪还会想到我们。”
父亲把嘴里的烟头一扔,对他吼:“那你去问她愿不愿意啊!”
奶奶过来劝道:“小伟,别这样和你爸说话。”
“你的好大儿,你当然护着!半边烤太阳去吧!别和我说这些!”他语气很是不好。
父亲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你和我态度不好就算了,和你奶奶也这样!”
他苦笑:“奶奶真幸福,生出了你这么个大孝子。”
他找到了姐姐,问:“你愿意嫁过去吗?”
姐姐竟然对他点头了,第一次对他点头了。
他很无奈,却只能妥协。按当地习俗,姐姐出嫁一般要弟弟送过去的。他没有去,他预感到这段没来由的婚姻,也会没来由地结束。妥协换来了一年后姐姐的离婚,准确来说都不算离婚,就领不了结婚证,她那个年龄。
那是他中考前夕。姐姐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脸色憔悴,即使在她发白的脸也遮不住的憔悴。中考报名因为需要户口本,他回了趟家,却遇见姐姐被扫地出门回来的一幕,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状态低迷。她被赶回来是因为男方没有生育能力,却归咎到了她的身上。
一年多,他从没有去看过姐姐,他觉得羞愧。父亲苦着个脸,后妈丧着个脸。后妈的两个孩子像是发现了新事物一样看着姐姐,眼里充满了疑问。
李伟指着姐姐问父亲:“她,我姐姐,你还要不要了。”
父亲看着王香琴的脸色一时竟不敢说话。
王香琴带着厌恶的表情说:“死回来干什么?”
他一巴掌甩到王香琴脸上,吼:“我忍你很久了!真把自己当这儿的主人了!”
父亲忙过来推她,呵斥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她是你妈,你懂不懂点尊重?”
“她是你妈!”他往姐姐那边走去,愤恨地说。
他拿着户口本,带着姐姐走了赶在中考前把姐姐送到了杨春芳身边。
母亲嫁了人,嫁到了城里,有栋楼房,生活过得还不错。
她对这对远道儿女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让母亲照顾姐姐,母亲却有些推辞。母亲最后把姐姐安排到了杨春梅的米线店的后厨洗碗,平时也住杨春梅家。杨春梅是他们的小姨。
小姨和小姨父也不嫌弃李凤,甚至比父母对她好。
从那以后,他再没回过老家。
母亲在姐姐到了半年后,又给姐姐找了新的人家。
李伟不解,但不好再质问母亲,至少母亲介绍的人看上去还算是正常人。
后来李凤生了两个娃,挺正常的。他以为姐姐就会如此稳定地生活下去的时候。现实又让他再一次觉得难过。他已经上大学,在家教小姨的儿子做初中数学题。
姐姐带着伤出现在李伟面前。
姐姐从来不会哭,即使被人打成这样也从未掉过眼泪。
她这一生都经历了什么啊!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家暴,他愤怒地想冲出去找姐姐的丈夫理论,却突然发现竟然连姐姐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姐姐结了两次婚,他一次都没参加过,是不是没了弟弟的祝福,她的婚姻注定了不会幸福一样。
他现在明白,自己不去参加,一切都是当时的自尊心在作怪;他无奈地蹲在地上,抽着烟,然后回到了楼上。
小姨带着姐姐和他并叫上警察去了姐姐家,姐姐的丈夫被抓。
婆婆想让姐姐留下来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他无法带姐姐走,更不知道带去哪里。还有两个哇哇直哭的孩子,她的路没有选择,那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