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他那略有些佝偻的后背、橘皮般粗糙的脸庞以及额头与眼角遍布着的沟壑，无不述说着他的沧桑。

而让沐枫感到诧异的，是老佣兵眼中仍透着一股坚毅而又深邃的沉稳，那是历经无数次生死后才会积淀下来的气韵。

沐枫问老佣兵：“这次兽潮之后，公孙老先生会不会就此离开这里，回归到凡尘？”

老佣兵摇摇头：“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实际上不只是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的那些人都已经回不去了，注定是要死在这里。”

沐枫有些疑惑：“腿长在自己身上，为何会回不去？”

老佣兵叹了口气：“自己早就被这片山脉彻底绑缚住了灵魂，就像是那些地缚灵。对于我们这群选择留下的人而言，凡尘与青霞完全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世俗里的那些条条框框，无疑就像是监牢里的锁链与铁窗。大家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迷恋上这里的单纯与残忍，这片山脉才是自己的人生主场。这里没有世俗里的那些人情世故与尔虞我诈，有的只是一次次刀光剑影与生死搏杀。”

老佣兵豪饮了一口麦酒：“况且自己早已迷恋上这里的打打杀杀，迷恋上那一次次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快意。就像是赌桌上那群嗜赌如命的赌徒，为了那份孤注一掷的快意，大家都心甘情愿赌上人生所有的一切。唯一的区别：他们赌的是钱，而我们赌的是命。也正因为此，这里比赌场更要刺激，也更没有负担。赌赢了就可以玩最野的女人，喝最烈的麦酒，吃大块的烤肉。赌输了也不会背负余生都无法偿还的赌债，大不了沦为灵兽的粪便。”

沐枫突然有些好奇：“那公孙老先生，你又是否还畏惧着死亡？”

对方告诉沐枫：“作为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佣兵，大家一直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自己形孤影寡，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多活一刻就赚一刻，多活一天就赚一天，又怎会害怕死亡。相反，其实这里的很多人都怕生不怕死，生怕自己老无所用、生不如死。”

之后沐枫又问了对方一个问题：“老先生是否还记得最靠近死亡的那次？”

公孙逸并没有马上回答沐枫，而是把卷起的袖子完全撸起，给沐枫完整展示了他左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年轻时自己与同伴不知天高地厚，还是低阶灵导师的我们头脑一热，就翻越降龙山脉去到了山的那边探险。不久后我们就被一只灵兽追逐偷袭，之后二人更是不幸跌入山崖。自己比较幸运，挂在藤蔓上得到缓冲，只是摔折了手臂，但清醒过来也已是几天之后。而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同伴却不幸遇难，他的遗体更是被蛆虫啃食的只剩下半具腐败发泡的残躯。”

老佣兵眼中闪烁着泪光：“眼前所见彻底击溃了自己心中仅存的那最后一丝勇气，当时自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无力。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曾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同伴跌落后并未即刻死去，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蛆虫吞噬。从腹部的那处伤口开始，蝇虫开始在他烂掉的皮肉里产卵，接着是眼睛里、嘴巴里、耳朵里……每次惊醒之后，我都会向上天祈祷，不是祈祷同伴重新活过来，而是祈祷他摔下后就直接摔死。之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希望同伴早死，从未想过原来死亡也可以是对逝者最大的恩泽。”

沐枫又有了困惑：“既然如此难熬，那时的老先生为什么不回去凡尘？毕竟年轻时的阁下还没有被这里同化，若是当时就离开的话，不就可以继续在凡尘过那平静安稳的生活，再不用担惊受怕。”

老佣兵笑笑：“或许有天你在凡尘会遇到这样一个老头，那人会告诉你，在年轻时他也曾去过青霞山脉，不过在一次佣兵任务后，他就发现自己还是更适合在凡尘中生活。实际上每个留在这里的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像那每个离开的人。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来到青霞山脉？还不是已经厌倦了凡尘的生活。自己再回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内地的生活虽没有了厮杀，却寡淡如水，平平淡淡，对自己而言就像是座看不见的囚牢。与其后半生都待在牢里，还不如即刻就杀了自己来得爽快。”

越聊沐枫越感觉老佣兵像是更老一些的方裘，毕竟二者有着如此相似的人生经历，而且他们的左臂又都曾受过伤。

闲聊的最后，沐枫又问了对方这一生又是否还有牵挂与遗憾。

老佣兵告诉沐枫：“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一位爱人，只不过自己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爱恋。所以当初在离开凡尘前，自己选择了亲手毁掉那一切。后来对方终于找到了一个远比自己更好的人，一个真正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自己也真心为她高兴。”

这短短几天的经历对沐枫触动很大，而与老佣兵的对话也让他有所动容。当初杨惩大哥说出“普天之下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经历生离死别，也还真就不会再多你一个”，自己还感觉他实在太过冷漠。

在这之前沐枫还一直抱怨着上苍：为什么要让兄妹二人在孤儿院里被拐卖走？为什么要让自己与妹妹分离？为什么要让天底下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到兄妹二人身上？

回头再看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似乎自己一直都被幸运之神眷顾着。当初自己被黑衣人扔下水后，就幸运被路过的渔民救起，而妹妹他们也被天道院的人成功解救。

之后自己又幸运遇到了杨惩大哥，加入了南离灵院，还从杨惩大哥口中得知了妹妹的消息。

比起好友王敬，比起离歌，比起自己钦羡过的贵族少女，比起秋先生，比起公孙逸的同伴，比起在兽潮中死去的人，自己已是何等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