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穆阿流说的却是一口正宗的方言,怎么听都是个土包子。
在车里坐了半天,穆阿流愣是连个屁都没憋出来,一开口说话,那股子没见过世面的味道扑面而来,实在是让张功铭乐得不行。
张公子爱说官话,所以方才王老汉在跟他搭话的时候,说的也是半生不熟的官话。
王老汉毕竟是经常运货到城里的,说到底还是比这些彻底的乡巴佬要强些。
而张功铭之所以说他想起来了,是因为他想起自己十三四岁还在村塾里念书的时候,经常会看见窗户外面趴着一个小鬼头偷偷听教书先生上课。
“是你这个小鬼?当初趴在村塾窗户外面那个?怪不得你也听过诗!”
张功铭一时豁然开朗起来。
张功铭好像绞尽脑汁才终于想起小时候见过穆阿流,但是穆阿流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张功铭。
当年,就是这个所谓的“百佳弟子”带着一群其他的学生,捡起石头往穆家的牛身上砸,往穆阿流身上砸,一边砸一边骂:“走开走开,放牛娃不要玷污了我们读书人的门楣!”
好家伙!玷污?还门楣?这些文绉绉的词语,穆阿流过了好几年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到村塾里上学是要花钱的,穆家可没钱供穆阿流去上学。
而且穆老爹和穆大娘都觉得,穆阿流现在是一个放牛娃,以后也是一个放牛娃,娶了媳妇生了崽崽,孩子长大了一样也还是放牛娃,读书考功名这种事是人家老爷家的公子少爷干的事儿。
这些道理,穆阿流也都明白,而且也都接受。
放牛娃怎么了,每天照样能吃饱穿暖!
只不过放牛的时候实在是无聊,所以穆阿流经常会偷偷跑到村塾那里听教书先生讲课,全当解闷。
穆阿流跟里面的人可不一样,里面的公子少爷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振兴家族,而穆阿流听课完全只是因为好玩。
但村塾容不得他这样的人,里面的可都是交了学费的,要是容许一个放牛娃在这里不花钱就能听课,以后可就不好再向这些公子少爷索要学费了。
因此,不光张功铭这些人会拿石头赶走穆阿流,村塾里的教书先生也会亲自把穆阿流轰走。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村塾里的教书先生不待见穆阿流,所以像张功铭那样的人才能正大光明地往穆阿流身上砸石头。
但也有例外,村塾里的教书先生当中有一个外乡人,不晓得是姓周还是姓邹,一口外乡话实在是听不懂。
这位不知道姓周还是姓邹的教书先生教的是诗学,和其他先生不同,他从来不会把穆阿流赶走。
照他所说:“诗歌之道无关功名,不必自设门槛,想听诗的自来自去便是了。”
所以,其他教书先生是恨不得拿起扫帚把穆阿流远远轰走,只有这位教诗学的先生除外,一直默许穆阿流在窗外听课。
但穆阿流还是不敢趴在窗口放心大胆地听课,因为即使诗学先生不赶走自己,里面的公子少爷也得把自己赶走。
所以穆阿流只敢悄悄摸摸地贴着墙壁,偷偷听诗学先生讲课。
好在诗学先生声音洪亮,别说贴着墙壁,就算隔着半里地,也能听清他的声音。
里面的学子认真诵读和写字的时候,他就咬着狗尾巴草,翘着腿,悠悠散散地看云。
但他会在脑袋里面记下来,日暮时分回家之后,他就从土灶下面抽出一根烧了小半截黑炭的木柴,趴在板壁前一笔一划地写。
虽然字是写得歪歪扭扭的,但他记性好,诗学先生教过的字大部分都能默得出来。
每日黄昏,他都要先在板壁上歪七倒八写上一通之后,才会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去吃晚饭。
于是,几年下来,穆阿流不光能认得一些字,还能听懂一些诗。
不光能听懂一些诗,还能听懂官话。
因为诗学先生念诗的时候,说的完全是官话。
“想不到你这小鬼还是在村塾外边学到了一点东西,说不定你还真有点脑瓜子。”
此时的张功铭心情大好,倒是愿意跟穆阿流说两句话。
穆阿流淡淡地回应道:“谢谢。”
张功铭心情更好了,继续对穆阿流说:“不过你要是觉得凭这点本事就能去落桑学院学修仙,那就太天真了,恐怕你连入学资格都拿不到!”
穆阿流顿了顿,还是平静地回应道:“不要紧滴,俺不怕。”
穆阿流确实不需要害怕,他又用不着光耀门楣振兴家族,大不了回去接着放牛就是了。
“呦呵,有点意思哈,”张功铭摇着折扇转过头睥睨着穆阿流说,“我居然有点喜欢你这小子了!也罢,我们张家这辆马车五天去一次陈侯郡,你要是入学资格没通过,五天后晌午到西口菜市场候着,王老头再把你拉回家就是了。”
听到少爷已经许诺,那赶车的王老汉自然也是答应了。
穆阿流认真地看着张功铭,说话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谢谢你!”
“不必客气,谁让本公子心肠好呢,哈哈哈!”
张功铭得意地笑着。
穆阿流在心里慢慢揣想,这个张功铭似乎居然好像还有点像个好人了。
这究竟是因为张功铭原本就是个好人呢?还是因为落桑学院把他给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