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大雪。
不知何时,屋外扬扬洒洒地竟下起了鹅毛大雪。
酒馆里几乎所有的客人,看到如蝴蝶般纷飞乱舞的雪花,酒也没心思喝了,像个孩子似的跑到巷子里,用粗砺的掌心捧起那一朵朵晶莹冰凉的雪花看,眼神温柔的像看新生的儿子。
谁说男人拔吊无情?
一条条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平日里哪怕是肠子流出来,用布条一勒,照样不耽误对敌厮杀,然而,此时竟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子般红了眼眶,泪水模糊了双眼。
城里的人家也是十室九空,大伙都跑出屋去看雪。
其实,这也怪不得大伙会如此动容,实在是……
这地,旱得太久太久。
自今年端午以来,不但大辰北境的凉州滴雨未下,就连朔州、虢州、燕州、夔州、泾州等五州,以及下辖的八十多个府和五百多个县,农田也早都旱得裂开了一道道深沟,如遭刀猎后的一道道血淋淋伤口,百姓今年的收成基本算是没指望了。
六个州将近一千多万的百姓遭灾,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
可是,又能到哪里去讨口吃的呢?
野地里光秃秃的,连野火都烧不死的杂草,都旱得冒不出地皮来,树皮、树叶更是被如蝗虫过境般的灾民,吃的一干二净,大地上一片焦黑,如灾民那一张张垂死的脸。
朝廷赈灾?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虽说狼皋守捉城里的人不种庄稼,但也都巴望着来年能有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让那些受灾的百姓们能有口饱饭吃,少饿死几个人,虽说他们一个个都漂泊在这荒蛮之地,但根还在老家,不希望自己的家乡断了香火,绝了人烟。
“外头下雪了。”典刑淡淡道。
“恩。”
磨刀老头默然端起黑陶碗来,一饮而尽,脸上无喜也无悲。
过了半晌,他才悠悠道。
“你怎么不出去看看,小孩子不是都喜欢凑热闹吗?”
少年正朝着一块羊蹄筋使劲,听到老头的话,他放下手中的羊蹄,唆了下沾在手指上的肉屑,嘴里仍在咯吱咯吱嚼着颇有咬头的蹄筋,脸上闪着油汪汪的光泽。
他喝了口罐罐茶,蛮不在乎道。
“俺跟他们不一样,打小就不喜欢往人堆里扎,去凑那份热闹干嘛,俺爷爷有话了,驴吊拦当门,个人顾个人,甭指望那些有的没的,真要事到临头了,谁也指望不上,再说了,下雨刮风,打雷下雪,那都是老天爷的事,关俺卵事儿,俺不操那份儿闲心。”
“咦?”
“哈哈……你这臭小子,没瞧出来呐。”
磨刀老头脸上生动了不少,叹道。
“啧啧,真是难得,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性,若再踏实磨炼上个三年五载,来日自当不可限量,老夫刚才还真是有点小瞧你喽。”
少年刚听到这通夸奖,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
心说,你那俩眼纯纯是个摆设,能瞧见个鸟?
可他终归是少年,好胜心怎么藏也藏不住,只不过是对他先前的评价仍耿耿于怀罢了。
然而,此时听到老头对自己的再次评价,竟如此之高,不由露出一口灿烂的大白牙。
“来,老头,俺给你满上,虽说你眼神不济吧,可看人是真特娘的准,以前你摆过卦摊吧,今日咱爷俩能坐到一个桌上喝酒,不容易啊,有个词怎么说来着?”
“缘分?”
少年猛地一拍桌子,喜形于色。
“对对对,就是特娘的缘分,咱爷俩有缘分,能尿到一个壶里去,来来来,咱走一个。”
磨刀老头笑而不语,举碗一饮而尽。
古往今来,不知有过多少皇帝不急太监急,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主,明明自己兜里只剩下仨瓜俩枣还闲半拉肠子,竟然还有心思去操心什么苍生社稷,天下太不太平的大事。
说好听的,这叫忧国忧民,说难听点,这叫杞人忧天。
少年这个岁数,说好听的叫少年不知愁滋味,吃饱了倒头就睡,一觉呼呼睡到大天亮,说难听的,这叫没心没肺。
看来,老话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