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叫我的编号。
我茫然的睁开眼睛,从床铺上坐起来,听他说:“起来带上个人物品,办手续出狱。”
这是七年以来,我最接近自由的时刻。
第二次。
我摸了摸身上的骨骼,无痛,全须全尾。
片刻后,当实感来临,我终于雀跃起来,快速的起身,什么都没有带,跟着管教走出了身后的樊笼。
一切还来得及,一切还可以改变!
阳光刺目,很久没有这样干透的阳光了。
最后一道大门在我身后闭合。
我再次闻到了自由的空气味道。
刚要拔腿跑,不远处忽然有人叫我。
我一愣,抬眼看过去。
树下一辆灰秃秃满是尘土的车,车门旁靠着一个高挑的男人。
“郑获,”他喊,“等你半天了,聊聊。”
他说聊聊,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不容拒绝。
他招呼我上了车,也没多寒暄,沉默的开进了市区,在一条小巷旁停下来。
他说他姓秦。
“你进去的那个案件,关联人,目前有了些新的情况。”
我安静的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然漏跳两拍。
“彭丝,认识吗?”
“谁?”
秦警官拿出手机,给我看上面的照片。
我看到了0214那张苍白的脸。
“彭丝......”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诶,你怎么哭成这样?大男人,诶呦喂,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
我无法遏制自己的泪流满面,像是流干了一身血,还欠着一生泪。
他大概以为我是刚出狱,情绪不稳定,也没有计较。
“认识吗?”
我摇摇头,“不认识。”
“嗯,”他点点头,“确实怎么查,你们之间都没有任何关联。”
确认了这点,他继续说:“彭丝半个月前,尾随并杀害了心理医生艾伦——就是你那个案子的关联人,然后,她自杀了......”
早已预料到,和亲耳听到,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我的胃痉挛起来,不得不弯下腰,用额头抵着膝盖,整个人细碎的颤抖起来。
“胃疼?”他问。
我努力的摆摆手。
他点了根烟,将车窗降下半截。
“彭丝尸体旁,留下了非常完整的证据链,包括他丈夫生前的一切非法交易记录——他们这个组织,人数不多,一开始只是几个偏执又高智商的人凑在一起,通过勾兑有生孩子需求的上下游,赚取佣金——上游吸纳臭味相投的人,下游招募底层少女,经过艾伦的评估和诱导......后来慢慢发展成,利用出生孩子的亲缘关系,谋财害命的罪恶产业链条。攀岩俱乐部,你知道吗?”
我说不出话。
他吸了口烟,自问自答:“你弟弟郑得,当初也是因为攀岩活动,和这伙人接洽上的,后来被甄记者发现了线索,一路追踪,他们内部商量出来,利用郑得对你的熟悉,制造假象迷惑引导你,做局一箭双雕,消除掉你和甄记者两个人,之后郑得用假签证逃到国外,更名换姓,这些年开始慢慢主理起这个团伙在海外的中转基金,他们每年都会通过境外攀岩活动的邀请,向国内团伙内部人员派发签证,以方便他们随时逃离。”
他顿了顿,“艾伦的妻子虽然也是因为发现了这些,不能接受而自杀,但她也悄悄在手机里留下了这些年艾伦团伙的人员名单和非法资金的往来账目,对我们快速理清其中关系,取得了至关重要的帮助。这手机,也是彭丝留下来的——她真是......如果......你的案子,可能会有新的说法......”
他还说了很多,但我的脑袋已经不能运转。
良久,他停下来,按灭了烟蒂,问:“胃还疼吗?”
我缓缓的抬起身,垂着头问:“彭丝,她家里人,把她安葬在哪里了?”
秦警官没说话。
“一会儿你再问吧。”
“问什么?”我没听懂。
秦警官贴近些又问:“你们真不认识?”
我麻木着表情,怆然道:“也许,梦里见过吧。”
“呵,行吧,”他肃然一些道,“案件网络涉及庞大,后续我们会一直追查下去,包括郑得,法网恢恢,这世界上没有地方是罪犯的乐土,之后需要你配合的地方,还希望你能全力以赴,也算是给自己这七年讨一个公道。”
他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下巴一点,“下去吧。”
我下了车,但茫然不知道要去哪。
他鸣了一下笛,朝旁边的咖啡馆指了指,“进去吧,等你很久了。”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反光中自己陈旧的牛仔裤与衬衫,也看到里面衣冠楚楚站起来的一个中年男人。
我推开门。
那人站起身迎过来,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彭丝女士的委托律师,我姓邓。”
我们坐在桌子两侧。
他推过来一叠文件。
“除了彭女士名下的一套学区房另作安排,她名下的其它财产,已经过公证,全部无偿赠予给您,并委托我代为执行,这是相应文件......”
我不想看那些,甚至不想听。
“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邓律师扶了扶眼镜,摇头。
“那她最后......她的家人,带她回家了吗?”我声音颤栗。
邓律师顿了一下,说:“她父母没有来,最后,是她哥哥代为处理了相关后事。”
我点点头,不再发问。
签署好相应文件,邓律师完成了工作,整个人显见的轻松下来,放下了公事公办的职业架子,向后更舒适的靠坐进椅子里。
“其实我觉得,彭女士有些太脆弱了,她丈夫病逝应该对她打击挺大的吧?”
我默然。
他笑起来,带这些艳羡和揶揄的语气,说:“听说你们完全没有交集,是陌生人,那这好事的概率约等于中彩票了是吧?你真挺幸运的,前面几年倒霉,后面几年倒是不用为温饱奔波了,想好了么,这钱怎么花?哪里潇洒潇洒去?”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脸色有些讪讪,忙跟着我站起身,一起往门外走。
我礼貌的道了个别。
他停住脚,又拉住我胳膊笑道:“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终于对这世界感到虚无与厌倦的人?
阳光过分刺目了。
“是个病人吧,”我看向他,平静的说,“和我一样。”
但她救赎了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