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德元年、三月初七,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京城内外一派繁忙景象,春耕在即,不论是帝王公卿还是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在为这件大事做着准备。
可是三驾马车已经悄然离开京城,风尘仆仆赶往北凉道的陵州。
这支队伍看起来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
但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赶车的都是些孔武有力的壮汉,一个个目光如炬,腰间鼓鼓囊囊,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而最中间那辆马车更是车厢宽大,装饰华贵,车窗上还挂着厚厚的帘子,遮挡住了车内的一切,让人看不真切。
马车上,除了名义上被派遣去宣旨的魏林,还有一个说想离开皇宫透口气的绝美女子。
按照约定,从京城发出的数封官文在正月初十就会下达陵州。
除却曹权舆晋升有着“小户部尚书”之称的漕运总督,曹骁次子曹渭阳也要赴任阳陵织造。
加上卢炳进入凉州将军府,高升为北凉武官第二把手的北凉道副节度兼陵州将军。
到时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少年皇帝,是要铁了心要把那身兼北凉节度使的北靖王大人给来一顿文火慢炖老王八了。
曹蒹葭轻轻掀开马车的窗帘,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心中却思绪万千。
她的思绪,飘回了记忆中的某次轮回。
那一次,她同样也是为了解决困扰唐谦的运河漕运难题。
北靖王甚至与唐谦达成了合作,以雷霆手段拿下了盘踞江南的世家门阀,将运河的控制权牢牢掌握在手中。
可就在即将凯旋之际,却突遭横祸,被心腹大臣李慕白暗算,死于非命。
而她,也在那场宫变中香消玉殒。
那她被李慕白那温文尔雅的面具所迷惑,对他深信不疑,甚至还劝说唐谦对其委以重任。
却不想,正是这个看似忠厚老实的臣子,给了唐谦致命一击。
一旁的魏林察觉到曹蒹葭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曹郡君,可是觉得闷了?要不,咱们停下歇息片刻?”
“无妨,继续赶路吧。陛下交代的事,耽搁不得。”曹蒹葭淡淡说道,放下了车帘。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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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陵州热闹得很。
一些按常理说路途遥远,可以稍后几天来拜会曹大人的达官显贵,都不约而同地挤在同一天匆匆而来。
经略使府,或者说漕运总督府。
府邸门前是已是车水马龙,曹府管事和门房已算尤为八面玲珑的伶俐货色,仍是应酬不过来,一个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曹权舆从大清早就一刻没歇息,忙碌到了黄昏。
很多世交故友以及父亲曹骁的心腹门生,也只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对付过去,否则曹权舆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轮番上阵。
管事站在门外,敲了敲房门,等到曹权舆从应酬中脱身,才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道:
“老爷,有个门状子上自称是曹公晚生的家伙死活要见上老爷一面,一出手就给了小的二十两黄金,把小的吓了一跳。“
”若是往常,这金子也就给老爷赚了,可今天哪里轮得到他来烦老爷啊,一个没有功名没有家世就只剩下有些钱的读书人,也配在咱们府里显摆,真是不知好歹,今儿可是连六品官都说不上两句话的。”
曹权舆揉了揉眉心,端起管事递来的解酒茶抿了一口,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
“曹公晚生?父亲什么时候教出这么个出手阔绰的人物?”
曹权舆挥了挥手,管事也就转身离去,然后呦了一声,惊醒道:
“对了,老爷,那人说他叫做吴坤,是咱们陵州阳陵郡的,还信誓旦旦没脸没臊说只要说了这个,老爷就一定会见他。”
曹权舆正在心不在焉低头喝茶,手指一颤,就在老管事准备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驱赶出府时。
不曾想曹权舆却抬起头,心平气和说道:“领到这里来。”
老管事应了一声,不敢多言,拔腿转身,又听到曹权舆轻声问道:“陵州将军府还空着?”
老管事点头道:“空着,那位陵州将军还得过几天才能上任呢。”
老管事快步将那怎么看都不像贵人的吴坤带来,已经坐回椅子的曹权舆眯起眼仔细瞧了瞧,犹豫了一下,双指拎住杯盖,摇了摇已经微凉的茶水。
老管事识趣地走开,相貌平常的吴坤轻轻踩入屋子,自作主张地关上门,微笑道:“吴坤谢过世叔。
曹权舆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低头喝茶。
但内心早已激荡不安,这个吴坤对整个北凉来说都是十分的陌生,恐怕没有几个人认得出,就算见过一面的,也不会有人记得住。
当初北凉道设立织造局,位于阳陵郡。
按照朝廷的初衷,阳陵织造吕息烽本该向京城御书房,事无巨细,按时密折北凉境内的军情吏治钱粮参劾以及士子荐举和风俗民情等一切动态。
可吕息丰大概是寄人篱下,一直无所事事,硬生生把一个权柄阴沉的织造局变成了一座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
不过是逢年过节,象征性的拜见过他们这些地方大佬,有一次就跟当时还是陵州刺史的曹权舆偶然相逢。
当时吕息丰就无缘无故让一位马夫露面,还有意无意点名,介绍说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叫吴坤。
曹权舆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与吴坤对视一眼,此人把一样东西递给曹权舆,“是北靖王的亲笔,阳陵织造吕息丰也有附言。”
吴坤见曹权舆根本没有接手的迹象,笑了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静说道:
“曹大人若信不过密信,不急,以曹氏的势力和手段,想必私底下找方法印证字迹和印章并非难事。”
吴坤语速不疾不徐,语气中透着一股自信,仿佛笃定曹权舆最终会选择转而支持北靖王。
“若是信不过阳陵织造吕息丰,大人尽可以将我吴坤拿下,送往隔壁的陵州将军府,也好向朝廷有个交代。”
他微微一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曹权舆,继续说道:
“若是信不过我吴坤,大人也可以将我押送至阳陵织造局,再由他们转送给朝廷,想必以朝廷的耳目,定能查清我的底细。”
吴坤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的语气也变得低沉起来,“若是信不过北靖王,大人自然可以先看过密信再做定夺,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曹权舆只是冷冷一笑,并未接话。他深知这封密信的分量,也知道一旦打开这封密信,就意味着自己将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权衡着利弊。
吴坤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曹权舆的最终决定。
他知道,此刻的沉默比千言万语更具威慑力。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茶水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彻底冷却,曹权舆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端详着手中的茶杯。
终于,曹权舆放下茶杯,目光如电般射向吴坤,沉声问道:
“这密信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吴坤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吴坤只是一个送信的,就算是死,也不会知晓信里头写了什么。至于吕大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这封密信,这一点我可以以性命担保。”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至于这封密信的内容,既然大人问起,说明您对此事并非没有兴趣,那么在下也就不得不死了。”
曹权舆闻言,眉头紧锁,疑惑地问道:“此话怎讲?”
吴坤转头看向曹权舆,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不妨实话告诉大人,宣武门之变,执事厂死伤惨重,我们安插在京城的谍子也是损失殆尽。”
“甚至可以说,那场宣武门之变,都是为了吸引朝廷和执事厂的注意力,好让我吴坤此行万无一失。”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这一切还不够,北靖王特意嘱咐我,要等到大人您有意收下密信之后,才能向您透露他老人家的真实意图。”
他顿了顿,直视着曹权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北靖王希望大人能够助他一臂之力,夺取皇位。”
“当然,仅凭一封密信,自然不足以让大人您洗清嫌疑,所以我吴坤必须死,阳陵织造吕息丰也必须死,甚至整座阳陵织造局从今往后都要不复存在。”
吴坤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但是吕大人说过,一座织造局,能够换来大奉一位真正的庙堂栋梁,同时也能够为北凉扫除一道掣肘,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吴坤从嘴里吐出一颗危急时刻用来自尽的蜡封药丸,剥开后,露出一小团纸。
他动作娴熟地用指甲轻轻一划,药丸应声裂开,露出一团折叠整齐的纸张。
吴坤将破碎的药丸碎片收入袖口,小心地展开纸团看过了纸上所写内容,把纸团塞入嘴里,咽下腹中,面无表情说道:“后天。”
曹权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吴坤的下文。
“后天,魏林等人就会带着朝廷的旨意赶到陵州城。”
“我今日先悄然离开,后天再回来,到时候还请曹大人将我‘捉拿归案’,将这封密信以及我吴坤押送到陵州将军府。”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死之后,阳陵织造局会有一批死士和精锐谍子护送您离开北凉,前往京师。”
吴坤的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为了确保您不被怀疑,还请曹大人配合我们,先辞去身上的官职,然后在京城再待上至少半年。
“这段时日您要多出门散心以便迷惑执事厂的耳目。”
他最后补充道,“至于具体什么时候起兵,届时自然会有人通知您,并与您里应外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