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权舆没有说话,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右手却不自觉地拿起了茶杯盖,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击着茶杯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吴坤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此时曹权舆需要时间权衡利弊,做出最终的决定。
房间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那茶杯碰撞的声音,如同沙漏里的细沙,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曹权舆的脑海中,过去的种种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
他的仕途,他的抱负,他的家族,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
过了一会儿,曹权舆忽然睁开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放下茶杯盖,缓缓说道:
“让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曹权舆已经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这大奉朝堂之上,除了家父的太尉一职怕是也没什么位置能安排得下了,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想必那密信上许诺给我的职位,撑死了也就是个吏部尚书吧?说不定还会更加小家子气……”
曹权舆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吴坤的反应。
然而吴坤始终面不改色,对于曹权舆的试探不置一词,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
见吴坤不为所动,曹权舆也不恼怒,他目光如炬,突然开口问道:
“你就不怕本官现在就把你连人带信,一起送给魏林?”
吴坤闻言,神色坦然自若,语气平静地说道:
吴坤淡然道:“既然都是死,我吴坤早死两天,又有何妨?”
曹权舆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谢过曹大人,让吴坤死得其所。”
吴坤深吸一口气,对着曹权舆深深作了一揖,然后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他步履平稳,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即将赴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曹权舆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伸出一只手,烫手一般迅速缩回了一次,然后又缓缓伸手,只是始终停在密信上方几寸,脸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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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书房外的廊道上,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反射着昏暗的天光,曹权舆心烦意乱,来回踱着步,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那被五花大绑的吴坤。
吴坤被反剪着双手,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血肉,衣襟上更是血迹斑斑,显然遭受了一番非人的折磨。
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冷冷地盯着曹权舆,眼神中没有一丝惧怕,反倒充满了轻蔑和嘲讽,仿佛在看一个小丑般可笑。
曹权舆身边,一名身材魁梧的心腹扈从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吴坤,右手紧紧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应对这个二品小宗师的垂死挣扎。
曹权舆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还算平静,他闭目凝神,眉头紧锁,两颗缩在袖口里的拳头却不自觉地一松一握,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哒、哒、哒……”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廊道那头传来,打破了院落里的宁静。曹权舆心头一紧,连忙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
然而,当看清来人时,他顿时愣住了,脸上的恭敬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置信的错愕。
曹蒹葭,他那位向来被父亲溺爱的胞妹,此刻正款款走来,一袭淡紫色长裙,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只是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妩媚的笑容此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更让曹权舆感到震惊的是,曹蒹葭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是面带微笑的魏林,另一个则是面容严肃的卢炳。
曹权舆心中疑惑万分,不明白这三人怎么会一同出现在将军府,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但多年官场生涯练就的机敏让他迅速反应过来,连忙屏退了身边警惕的扈从,整理了一下衣冠,顾不上多想,连忙对着魏林深深一拜,声泪俱下道:
“权舆连夜前来与魏貂寺告罪,还望魏貂寺救一救权舆吧!”
魏林快步走来,一把扶住曹权舆的双臂,试图搀他起身,可曹权舆却执意要跪下,只听魏林焦急问道:
“曹大人为何这般行事,咱家如何当得起?曹大人快起来说话!”
曹权舆抬起头,眼含热泪,哽咽道:
“魏貂寺,我曹权舆对朝廷忠心耿耿十余载年,苍天可鉴,官家对曹家的栽培,恩同再造!”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悲切:
“我曹权舆自认,除去不敢否认的贪墨之罪,对朝廷对官家皆是绝无二心啊!”
魏林眼见曹权舆又要跪下,连忙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同时给卢炳使了个眼色。
卢炳会意,上前一步,半拉半拽地将曹权舆扶了起来。
曹权舆站稳身形,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伸手指向那依旧坐在地上,神色漠然的吴坤,厉声道:
“此人姓吴名坤,是那阳陵织造吕息丰的亲信,也是北靖王的密探。”
“前些年在下曾携家带口出去踏春,吕息丰那老贼假装与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
谁知这吴坤今夜竟然丧心病狂潜入府邸,送来北靖王的亲笔密信!”
“信上说,只要我曹权舆愿意策应北凉对付朝廷,以后的地位,比起家父只高不低,更说北凉碟子早已安排好了曹家的退路!”
说到此处,曹权舆痛心疾首地捶胸顿足,“我曹家世代忠良,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下便将这贼子拿下,还请魏貂寺明察!”
魏林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曹权舆正要点头称谢,却见魏林突然转身,五指成钩,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了吴坤的喉咙。
这位从一进来就笑眯眯的老太监,对吴坤这块照理说指不定可以挖出许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钩,直接把吴坤的喉咙给撕下了一半,
然后似乎仍然嫌弃太过麻烦,一记仙人抚顶,那吴坤没有说一个字便立毙当场。
满手鲜血的魏林漫不经心的擦干手上的血,仿佛那不是夺人性命的罪证,而是春日里沾染的花汁。
魏林扶住曹权舆,感到对方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被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吓到了。
他轻轻拍了拍曹权舆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拉着他一同走出廊道。
月光洒在院子里,花草散发着清香,与廊道内弥漫的血腥味形成鲜明对比。
曹权舆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院的清新都吸入肺腑,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驱散殆尽。
魏林看着曹权舆的动作,心中了然,他淡淡地吐出一口浊气,嘴角勾起一抹公式化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
“曹大人不必太过担心,来,去书房坐着喝口茶,咱家一定会将曹大人的忠心耿耿如实禀报圣上!”说罢,他便率先迈步,朝着书房走去。
然而,就在即将踏入书房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转身,目光落在卢炳身上,沉声吩咐道:
“卢将军,劳烦你现在就去将这份密信火速送往京城,务必亲手交到陛下手中。”
卢炳闻言,立刻抱拳领命,语气铿锵有力:“魏貂寺放心,末将这就去办。”
魏林微微颔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
“对了,曹郡君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你去让府里的下人安排一间上好的厢房,好生招待。”卢炳再次应下,转身离去。
曹蒹葭也向魏林和自己的哥哥曹权舆盈盈一拜,随着卢炳一同离去。
目送着二人离开,曹权舆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问道:
“魏貂寺,这吴坤分明不是寻常的探子,留着他,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撬出更多关于吕息丰和金缕织造局的秘密,何必急于杀人灭口?”
魏林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缓缓说道:
“曹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些死士各个都是硬骨头,想要撬开他们的嘴,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说,咱家此番前来,只是奉命传旨,这北凉道中的腌臜事,咱家并不想插手。”
说到这里,魏林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曹大人,你只管安心做好你的运转使,其他的事情,自有咱家去向圣上解释清楚,你就不用操心了。”
曹权舆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魏林抬手打断。
魏林轻轻盖上杯盖,放在桌上,语气不容置疑:
“曹大人,就这么说定了,其他的事情,等咱家办完圣上交代的事情再说。”
曹权舆见状,知道魏林心意已决,只得将满腹疑问咽回肚子里,起身告辞。
魏林将曹权舆送到书房门口,目送他离去后,转身回到座位上,缓缓闭上眼睛。
他伸手握住桌上的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啪”的一声脆响,白瓷茶杯在魏林手中碎裂,茶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襟,但他却恍若未觉。
魏林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出发前唐谦的嘱托。
魏林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给了曹权舆机会,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他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魏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手掌上还有些茶渍没有冲洗干净,顺着指尖滑落到地面,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幽幽的叹息在夜风中响起。
“唉,这乱七八糟的事儿……”魏林揉了揉眉心,脸上重新挂起招牌式和煦的笑容,起身踱到窗外,眺望远方的天空。
今夜无月,漆黑一片,星汉灿烂,星光点缀于广袤的苍穹之上,繁复神秘得一如这深不可测的人心。
魏林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那封薄薄的圣旨,眼底浮现一丝深深的担忧,他低喃着说出三个字。
“圣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