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见到他的第一面时便失去了所有好感。

“很高兴再见到您，黎先生。您今天怎么样？”

一个秃顶的老头坐在他的面前的蓝色沙发上，穿着定制的卡其色西装，双腿刚好可以触摸到地面。他体型矮胖，精致的圆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花生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迫穿着豪华戏服的小木偶，里面塞满了棉花，似乎下一秒就要蹦跶起来演一些讽刺资本家的木偶戏了。

李勇只是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坐在老头对面的红色沙发上，比那老头高了不少。

“我？我还不错，今天。”那家伙一边说话，一边狡黠地用余光审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老实说，不管这个男人会说出什么金玉良言，就算他的嘴里可以喷出金子，看他的样貌，李勇就很想远离这个家伙，或者抽出他身体里的“棉花”，看他泄气的身体如何承担那宽大的西装。

“听说您最近又住院了。”

“是的。”那“木偶”迅速地回答。

“可以请您解释一下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嗯，那是几个月前……老实说，这么多年我做的很好，所以我要保持它。但是……嗯……”

“是的，黎先生，允许我这么称呼您吧？我的意思是，自从很久以前您的家庭问题，我就没有看到过您了，和这个有关系吗？”

“是的是的。”老头用右手挠了挠自己发红的塌鼻子，左手拽着沙发上冒出来的线头。“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真不敢相信我又要经历这些糟心事。烦透了。”

黎先生仰着头，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光滑的额头，逐渐平复了自己激动的心境。

“我是说，在更久的以前，我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的时候。你明白吧？”

“是的，黎先生。”

“那时，人工智能崛起的时候，我……我组建了一个团队，一个很有潜力的、研究发展人工智能的团队，每个人都很尊重我，因为我是队长。”讲到这里，老头的脸涨地通红，像一个红气球，身体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摆，但双手却紧紧地握在沙发扶手上，好像有人把它们钉上去一样。

他接着说“每个人都很努力的工作，我也是。我仅仅只是，疯狂地工作，我废寝忘食，我心怀大志，因为我知道，我有无限的潜力。”

“好的。”

“我没有把时间过多地放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我知道，我的人生还没开始，我只需要努力就可以了，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所以你没有把你的情况告诉你的家人或好友吗？”

“我当时不在乎。”

李勇带着金丝眼镜，藏在眼镜下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扑在老头的脸上。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抽动了一下脸颊，换了一个似乎更舒适的坐姿。

他心里不断地嘀咕：自以为是的蠢货。接着点了点头，挤出了一个浅浅的公关式的微笑。

黎先生张口：“运气不太好，我们的项目失败了。毕了业，我的压力逐渐增大，我感觉我一事无成，我开始增加喝黑咖啡的频率，还吃了很多咖啡因片。那些外人，势利眼的混蛋，他们看不起我，他们取笑我，不是因为我这个人的品格，而是我的岗位和工资。”

老头身体控制不住的抽搐，在说到“外人”时，他亢奋地抬起了头，瞪大了双眼，揉捏着沙发扶手上冒出来的线头。李勇紧绷着嘴唇，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嘴唇上。小指上的银制戒指反射着客厅吊灯的光，闪出灰黄的光泽。

他的情绪又差点失控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足够搅人心境。

“所以您认为您的不幸来源于别人的不尊重吗？”

“不！我是说，是的。他们的看法搅的我心烦意乱，我一度很消沉。我开始熬夜，有时候我盯着窗户下的树，树旁边的矮墙上有一只白猫，我一看就是一晚上。”

“天哪。这肯定很不好受。”

李勇拿起来放在面前透明茶几上的笔和笔记本，茶几上有几滴棕褐色的茶渍。在拿东西的时候，李勇的眼睛被那几滴茶渍吸引，但很快又回到了黎先生亢奋又激动的圆脸上。

黎先生开口：“在那之后，我仍然在……运作？”他比划着手势，两只手像车轮，不断的前后交替地滚动。“那段时间我判断失误……我没有发挥自己最大的潜力，我必须要在我的青春年华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还发生了什么？在您经历了毕业后的困难后？”

“我找到了我大学的同学，他是研究人工智能保姆的项目的。这个时代每个人都狂热于科技的发明，可是出于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很多人对这个项目不看好。”黎先生将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但我们成功了。我执着地忽悠我的同学，让他动用他的所有资源，去研究这个东西。那时我每天都要喝过量的咖啡和利他林，没日没夜的工作。毫不夸张的说，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搭档。”

但是李勇却对他的光荣事迹感到愈发的厌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由内而外的厌恶感，该死！他可是一个有名的心理医生啊，他应该做的是共情患者的故事，为他们提供有效的建议的，可莫名其妙的烦躁和厌恶却在他的大脑里肆意生长，吞没了自己应该保有的关于尊重的职业操守。

但他，伟大的李教授，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坏透了的家伙，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正派的好人，只不过有些时候奇奇怪怪的情绪会莫名其妙的迸发。像因为莫名其妙的虫子所造成的车祸；因为突发停电丢失了文件；因为躲避成群的马蜂丢了手机。这种内心的烦闷和厌恶就像这些随机事件一样，仅仅只是刚好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这仍然改变不了自己是一个温文尔雅、充满智慧、尊重所有人的顶级心理教授的事实。

但那老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李勇僵硬的表情，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勇问：“嗯，看起来您和您的同学克服了重重的困难，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那老头变得更加激动，他瞪大了双眼，身体前后摆动地更加激励，沙发不断地发出“吱吱”的抗议。他手舞足蹈，声音震天响：“但那个混蛋，那个和我合作的混蛋，见鬼……那个挨千刀的，他在拿我的创意成功创业后，还想要研究其他的东西，但我提出的意见全都被他驳回了！他居然骂我的想法不和逻辑！骂我是一个……一个不切实际的疯子！他将我从他的创意团队剔除掉了，扔给我一些公司的股份，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

李勇皱了皱眉头。那老头瞪着李勇的眼镜，双脚落地，肥硕的屁股微微抬起，像是要跳起来一样，他的唾沫喷到了李勇的脸上：“他剥夺了我唯一认为可以实现我人生价值的东西！而他明白，他根本就是嫉妒我的才华。”

李勇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一次不是那种挤出来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有些病态的快乐。

老天，我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