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考试怎么样。”
“挺好的。”
“没考上的话......”父亲已经将悲伤的氛围营造起来了,虽然有些像电影里那种最后关头时某个角色强拉硬扯般的将失败的结局口头模拟一遍为自己的选择据理力争,只可惜夏秋不是什么电影角色,她的生活中也没有那么多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就算要悲伤,也至少要等到结果出来之后再悲伤吧。
“那你现在这个房子的押金拿回来了吗?”父亲面对夏秋的乐观也只好先换个话题。
“没有。”说到这个夏秋就有些生气,之前机构以各种名头收费的事情父亲总是用无所谓的语气搪塞过去,说“只要他们把事情办妥了就行。”可是那押金也连带着被卷跑了,房东说自己当初根本没收到那么多钱,还催着他们把水电燃气费的账单给结了。那个精瘦的,一头金色卷发的意大利女人才不愿意跟他们掰扯那些和机构之间的所谓承诺,账单就在那里,他们也不能够就此跑路。
“那样的话以后还有谁愿意把房子租给中国人?”父亲嘟囔着管别人干什么,然后看夏秋没说话就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她审时度势,审时度势。父亲只能给夏秋一些宽泛的建议,一些夏秋自己就能够想到的办法。但是父亲是不相信夏秋能够想到的,更无法想象夏秋是已经实践过后才向自己寻求的意见。这个家里面怎么能够有一个比他还要聪明的人呢?可是他也不能再去跟那个前不久还一起抽烟的人对峙些什么,他大度的跟夏秋说算了。
“你有没有遇到什么男孩子呀?”
“你又来了。”
“你也太敏感了吧,我只是问问,又没说你们怎么样。”母亲看不到挪动到屏幕外面一边咬着牙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边深呼吸的夏秋,还觉得女孩是不好意思了,脸红了,才从屏幕里退出去的。“真是的,让父母知道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嘛!”夏母在心里这样想着,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小姑娘脸皮薄,自己不说,就当是维护孩子的体面了,但是她还是嘱咐夏秋要注意安全。
“有情况了一定要跟妈妈说啊。”夏秋愤怒地挂断电话。她已经二十一了,她不想承认,她希望自己还是十九岁,但是她确实也是十九岁。再有一年,她就能成为合法人了,她一点都不期盼那个日子的到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在母亲眼里特别重要的日子她都觉得无所谓,她只觉得危险,压抑,好像自己是宴席上那头待宰的猪,身上有着肥美的油水,让饥肠辘辘的人们难得隆重的奢侈一回。
夏秋是在秋天的时候搬到这个新的二居室的。这是她在意大利住的第三个房子。夏秋没舍得叫车来回搬两次——那样的话她就要出两份钱,好在她的东西少,让司机搬走大部分行李之后,剩下的一点简单的物件就由她拖着,经由漫长的等车,转车,一点点挪到新的住处,袋子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沉重许多。夏秋拖着沉重的行李,走进新家的卧室,躺在还没有铺设床单的床垫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原来时间已经不知不觉的过去了这么久,从她第一天来到这块土地上的手足无措到现在面对生活中众多无奈的游刃有余,她对生活的总结就只有两个字:算了。让利是至高无上的生存法则,让利不仅让的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钱,还有精力和时间——她宁可多花点钱了事,只可惜她没钱,她自己的事情亲历亲为倒没什么,但就怕跟别人有纠缠,到时候她不干也得干了。在搬家之前,为了要回自己两个月的房租押金,她在原来租住的房子里面跟房东开展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讨价还价。说是讨价还价,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能拿捏得住对方的把柄,不仅如此,她跟室友一起帮房东更换了原本就坏掉的微波炉磁盘,她还在厕所的浴室里蹲着刷了一个小时蜡黄发霉的污垢。她根本没法辩解,也没办法证明那些东西在她住进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但是她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就有义务替房东将老旧的设施翻新,主要是她的钱还在房东手里,房东说什么,她就得干什么,她也没底气跟父亲一样,押金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个穿着从奥特莱斯抢购回来的经典老花帆布鞋,背着老花皮面保龄球包的中年妇女站在窗边上跟夏秋诉苦,夏秋坐在离她两三米远的位置,防止携带着劣质皮革气息的无病呻吟恶心到自己。她因为五十块钱人民币跟夏秋来来回回拉扯了将近一个小时,从埋怨家里男人什么活也不干只能靠自己收点房租生活一直聊到意大利总是变着法儿的用各种名目的税款压榨他们,逼得他们只能偷税漏税,他们一会儿想在这里养老,一会儿又想挣点钱回国。夏秋没工夫听房东在这里打感情牌,她再惨,一个月还有政府的补贴可以拿,把自己的日子说的这么紧巴巴还以为是夏秋让她亏了一大笔钱呢,不过返还夏秋的押金的确是能让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心疼一阵,否则房东也就不会在浏览了一遍完好无损的房间之后决定要榨干她最后的劳动价值为自己省下请保洁的钱了。就算是这样,她嘴里还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这么痛恨政府的收税活动,就好像她每个月按时到账的那些钱不是别人交的税一样。
“你打扫的也太仔细了吧。”卢麦是她的新室友,一个漂亮的女生,一个狂热的香水爱好者,她双手拢着披肩,穿着双毛茸茸的拖鞋在夏秋门口张望着,夏秋正在打扫卫生,身后的香气幽幽地蔓延过来,随着被拂过的灰尘惹得夏秋鼻子一紧,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新搬的家楼下有一家烟草店。
夏秋去烟草店买公交车票的时候说错了一个单词,准确的说是没有变复数。这种错误是不可饶恕的。她将硬币放在托盘上,那个柜台里面的男人总是听不清楚她说话似的紧促着眉头将耳朵斜过来,夏秋只好再说一遍。或许,可能她的声音就是很小,她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情,好像那错误在她的履历上记录了下来一样。她买了两张单次票,平常她基本上都是靠一张票来回的,今天纯属例外。因为有时间限制,去远的地方她总要一路上无数次的盯着时间,生怕超时又正巧被查票的工作人员抓到,背上罚单就得不偿失了。也有十次票和月票,算下来是划算的。其实她可以办公交年卡的,学校有学生优惠,但是那样的话一次交的钱还是太多了,她还得将那份钱平均分到每个月,再算一下自己的出行次数,除非能坐回本,否则她很难说服自己从本就精打细算的生活费里划出那样一笔。夏秋原本是要去到公交车站的,因为早就跟梁葵约好了将房间都收拾完毕之后就去她家里吃饭,但是夏秋还是决定先去相反方向的超市里买点水果饮料什么的,去别人家吃饭总也不好空着手。
透过玻璃,夏秋从公交车后窗看着渐渐缩小的街景和慢慢延长的白色线条,与之重影的是她无可眷恋的表情以及被午后光线照射着的毫无生气的发丝。她为什么要表现出这样的一副表情呢?她自己也觉得纳闷,怪不得她感觉有人在看她,正是因为自己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让周围的人感到奇怪吧!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难道生活中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她也说不上来,只是疲惫。
夏秋是在一个讲座上认识梁葵的。她本来对那种人满为患的场合非常抵触,平常去能容纳百号人的大教室里上个课就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勇气了。为了避免和人视线交错,她习惯在开课之前就到,这样还能找到一个边角的安全位置。但是学校里拓展和交流的机会很多,她也不想要成天缩头缩尾的呆在家里,即便这样的场合会令她心生胆怯,她也还是去了,凭着一股冲动去的,她感谢自己的冲动和说干就干的执行力,要不是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莫名劲头提着她的肉体往前走,她真的要止步不前。可是她的冲动只负责将她带出门,面对陌生的一切会发生的尴尬却没有什么具体的解决方法,但所幸那天她徘徊在楼道里找不到教室的时候遇到了梁葵,从那之后,这个热心开朗的女生不厌其烦地带着她一次又一次从那种尴尬的氛围里走出来。
“我们在说夏秋之前的女中介。”梁葵往旁边挪了挪凳子,给刚刚进门的郁一苇腾出一个空档放椅子。这是对于已过去事件的愤愤不平,他们总是在某件事情结束的时候才能开始义正言辞的声讨,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遇到糟心事的当下根本没空在意自己的情绪。
那个女中介是一个南方女人,她在大学时期通过交换来到意大利南部的一所大学,学习国际贸易之类的专业——她是这样对外宣称的,但是她压根没毕业,也没有回国拿学位证书。她在交换期间怀孕了,而在这个非常保守的发达国家想要在正规医院做流产手术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当然,她巴不得留下那个孩子。于是她就跟当时交往的意大利男友顺理成章的结婚了,拿到了合法身份。她没有正式工作,跟丈夫在意大利中部安了家之后,便在留学圈里干起了一些不用交税的灰色产业。其实就是帮学生们办居留税号还有找房子什么之类的业务,她意大利语还算不错,但是她很傲慢,面对那些初来乍到,意大利语并不熟练的学生,她口中只有嫌弃,好像嫌弃那些学生,就能跟她土生土长的丈夫一样成为彻彻底底的意大利人了似的。她赚着学生们的钱,那些可怜的学生给她送礼,请她吃饭,对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却被她当成跟意大利人交往的谈资。但是她不觉得自己这是什么放下饭碗骂爹娘的行为。最初几年她还到处炫耀已经是意大利籍了,将自己的学历乱改一通,后来她也稍微收敛了一点,毕竟要混在学生圈子里面挣钱,很多信息还是少让别人知道的好。
“那种一年期的合同就是他们拿来赚中介费用的。”梁葵说。
“对,一年到期,就让学生走人,然后抬高房价,他们再收一笔中介费,房东一年还能多收点租金,当然上赶着跟他们合作。像这种大学城,学生比房子都多,房东根本不愁租,倒是学生们,本来课业压力就大,搬来搬去的又很麻烦,宁可多花点钱给自己省点精力,但是那些麻烦也都是想挣钱的中介们找的。”郁一苇从兜里掏出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点上。
“收中介费相比较其他的活来说已经算是来钱快的了,动动嘴巴动动手指就行了,偶尔跑跑房子。”他吐了一口烟,“不过纠纷也多,有的人光想着挣钱,比较缺德。”郁一苇问梁葵家里有没有酒,梁葵说只有做饭用的白葡还有上次聚会剩下的一点红葡,再不济还有料酒,问他想喝哪一种。梁葵是故意这么说的,带有一种挑衅的意味,无非是想让郁一苇想起来自己上次在酒吧里喝的烂醉,被人抬着回来的丢人样。男生倒也没有那么小气,只是笑笑,起身准备去楼下的超市里买点。
“你要提水吗,我正好给你拎回来。”
“行,那你去提一提来吧。”梁葵对自己这个邻居一点都不客气。等到家门关上,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梁葵才将她知道的一点点消息吐露给夏秋。
“我已经警告过他很多次了,但是他贼心不死,”梁葵说着,狠狠地用叉子叉了一块煎猪排,“唔,嗯,他就是喜欢在道德底线的边缘上游走,在每一段感情里都不专一,我们几个每次从猫眼里看着有女生来找他都很想跟那女生说为了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不值得。我有想过跟他绝交,但是他对朋友真的是没话讲。”餐刀在盘子上摩擦的声音听得夏秋无比难受,她制止了梁葵这种对于愤怒的表达,愤怒的接受者并不在场,这样做反到像是在惩罚夏秋对于别人的琐事过于关心。
“对了,我们寒假的时候出去玩吧?”
“我,我不是很确定有没有时间。”
“那你别忘了下周跟我一起去佛罗伦萨,”梁葵眼巴巴的看着她,“你得跟我一块儿。”
“知道啦。”
城市里保留的中世纪建筑总是能够给人一种迷惑性,一种在快节奏的今天仍然能够让人慢下来看看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带着温和气息的严肃。通往市中心广场的独立大街上有一间教堂。夏秋对教堂这类文化遗产不是特别感冒,宏伟,壮丽,精美,肃穆……这样的词语她已经见怪不怪,儿时灰暗的印象也在漫长岁月中被消磨殆尽。她并不惧怕,她只是不想亵渎那份神圣。“上帝难道会宽恕这种由于习惯而假装出来的虔诚吗?”夏秋路过它的时候总会想起这句话来。她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她就是会觉得,人们为了获得原谅,什么忏悔的鬼话都说的出来。
穿着黑色袍子的神父站在门口对每一个从教堂里出来的人说再见,就像......她还是将那种不怎么尊敬的形容给收了起来。夏秋作没有过多的停留,她得赶紧去车站了。
晦暗不明的灯光中抽泣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是因为爱情在哭泣吗?垂下的半圆形幕布遮挡不住在剧场巨大的中空内酝酿发酵的悲伤情绪。
“亲爱的,我不知道没有生命和没有你的爱,哪一个会令人更加心碎。所以我选择在还有生命的时候拥有你的爱。我是自私的,请原谅我这份自私,我知道你的爱并不恒久,我知道这份爱开始的太过表面,但是,我很抱歉,抱歉曾扰乱了你的心,你值得更好的爱,而我却不能够再耽误你……但是我这颗羸弱的心脏为你的每一次跳动都是情真意切的,感受我的心跳吧,奥莱斯先生,我的挚爱,听它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你跳动吧,别拒绝……”
芙清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跟随舞台上的节奏跳动着,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对音乐的天生感知力造成的这种错觉,她不是那种会轻易被别人的爱情拨动情绪的人。由错误的开始和遗憾的结束围绕而成的爱情悲剧并不少见,美貌和纯洁为欺骗掩盖,可摸清这些简陋手段的人却不可自拔的陷入爱的圈套,最后甘愿沉沦。或许自己只是被演员们的动情演出所感动了吧,她这样想着。
她提前退场了,走出剧院,心中的郁结久久无法散开。她在有着百年历史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周围的人成双结对,年轻的情侣,中年的夫妻和满头银发,相互搀扶的老者……不知道奥莱斯先生最后是答应了戴尔小姐守着那颗脆弱的真心在生命的尽头支撑着,用尽最后的力量为自己擦去脸上的泪水,还是不顾病人的反对坚持在手术成功的极小可能性下,赌上了这辈子最后能够彼此相依偎的时光。
关于爱的讨论流淌在大街小巷里。“这个世界上会有真挚的爱吗?如果有的话当然最好,可是现实的爱可没有这么简单纯粹。”人们自动联想起身上的各种缺陷,他们当然不会说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才与那种纯粹的爱终生无缘的,也不会说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一个自己眼中的完美伴侣才不相信爱的纯粹,人们如此矛盾,如此怀疑,如果有一天幸福的面包真的摆在面前,别说品味了,他们敢不敢拿起来都另说。“要我说,无论怎样,奥莱斯先生最后都不必殉情,为什么不能带着那份爱重新投入生活呢?”瞧瞧,他们既没别人爱的那样深刻,又想要那样深刻的爱,又不相信自己会得到那样深刻的爱,又嘲笑别人为了深刻的爱去死。那是一种嘲笑,所有的不理解都是一种嘲笑。但是他们嘲笑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市政府是不允许人们在广场上喂鸽子的,但是鸽子却能在咖啡馆和酒吧外的露天桌子上逮到一块面包就开始呼朋引伴,大快朵颐,它们扑扇着翅膀,从一张桌子跳到另一张桌子上,碰倒咖啡杯,将细小的可颂碎片弄得到处都是。无论是居民还是游客,遇到这几个尊贵的客人也都只能自认倒霉了。夏秋他们坐在靠近咖啡馆玻璃窗外的桌子上,在遮阳棚的最深处,有外面几桌对如此随机事件习以为常的客人庇护,他们勉强能讨个清净。
咖啡不是苦涩的,散发着油脂香气的液体唤醒大脑对于清醒的渴望。夏秋想起自己还在高中时期为了抵抗毫无由头的困倦而购入的大量速溶咖啡粉,那东西真是没用,或许廉价的成本不足以让生产厂家舍得多放点咖啡因。只不过现在夏秋对于清醒的渴望并不强烈,她甚至想要让自己困一点,人在尴尬的场合总是止不住的打哈欠,可偏偏现在没什么话聊,而她又清醒的要命,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梁葵跟对面的人侃侃而谈,等到有目光落向自己的时候再尴尬的微笑一下。她最近在看一本名为《内向者优势》的书——外向者的社交方式实在是不适合自己,但是作为内向者总不能连一点社交优势都不存在吧?她不愿意为了社交而改变自己,就只能偷偷看这样的书,企图找点解药。她本来是想找个同为内向者的朋友讨论一下的,但是,“咱们内向者能有什么优势。”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偷偷地看算了。
梁葵对面那个名叫柏叶的男生刚刚经过一段失败的爱情,是的,在夏秋走神的这段时间,话题已经从学术延伸到了日常生活。“不在学校里的时间还是聊些别的吧!”好不容易挣脱考试和文献,在自然流畅的空气里让生命缓和一下,放松的时间里就不胁迫大脑进行繁重的思考工作了。夏秋不知道人究竟有一个什么程度的能量才能在学习的同时还兼顾着谈情说爱,伤心呀,遗憾呀,柏叶一口干掉眼前的啤酒,她看着眼前的男生愁眉苦脸,那是她无法理解的痛苦,夏秋每天光是上课整理笔记就累的要死了,更别说还得给父母写生活汇报,一件事情做多了就能摸出规律来——家中的两位要是琴瑟和鸣的话一般就不会找她。她也只能顺着这种规律生活,两段不同频波浪交叉撞击的日子她已经不好意思过了,夏秋还欠着债呢,这个桌子上就她自己在喝咖啡,醇香过后留在口腔里的回苦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都是她自找的。她有点羡慕桌上的其他人,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轻松与否,看他们的痛苦长什么样就行了。
他们的餐盘杯具被收起来,但这不是赶客的意思。他们打算趁着火车没来的时间再坐一会儿。店里的人不多,服务员们过了那阵忙碌的时间之后都去休息了,以至于他们斜对面隔着两个桌椅的位置出了点麻烦的时候只剩下一个语言欠点儿意思的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是个德国老头,乌拉乌拉地说着英语,柏叶犹豫了两秒准备起身去试着沟通,不过还没等他将椅子推开,那点小摩擦就已经被解决了。夏秋转身的时候,芙清正好也看着她,她们打了个不算僵硬的招呼。芙清笑着,暖黄色的柔光掠过发丝,从瞳孔折射出去,绕进了芙清左眼模糊视线下看不清楚脸的某个人的心里。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太小了。
夏秋在洗毛衣。她并不想洗这件马海毛毛衣,但是这件衣服的确该洗了,她不能将毛衣放在洗衣机里洗,因为怕把毛衣洗坏,这样她就没有毛衣可以穿了。她舍不得花钱再买一件新的毛衣,但是在冬天洗毛衣实在是太困难,她只有一个小盆,毛衣吸足了水分后变得沉重无比,她需要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地透水,揉搓,直到毛衣上没有洗衣液的泡泡。她不想干,但她又必须干,因为她已经把毛衣泡到水里了。这件毛衣早就该洗了,只是没有一个恰当的时机让她下定决心,她连生活都要凭着一股冲动,如果不是她脑子里突然有股劲儿,那鼓劲儿驱使着让她从衣柜里拿出那件衣服扔到水里,她可能会一直将这个事情拖下去。这件毛衣洗得很痛苦,她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是不该手洗毛衣,还是不该穿毛衣。洗毛衣所用的时间和精力是活该被省略的话,那谁来负担这份被省略的时间?可以很清楚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干一份没有薪水的工作,如果这份薪水是家庭,那么所有把这个时间省略了的人都该给那个承担了这份时间的人报酬,那这份报酬是什么呢?夏秋还是要洗那件毛衣,因为她喜欢那件毛衣,她不可能因为一件衣服很难洗,就再也不穿了吧。说起毛衣,她好像确实不止这一件,她还有一件毛衣开衫,但是那件衣服有点薄,根本不适合冬天穿。那是她在夏天打折季的时候用极低的价格买下的,无论换算成何种货币都相当的划算,平日里至少要出三倍以上的价格才能到手。她当时还在视频里跟母亲炫耀着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但母亲却说她买贵了。夏秋想反驳母亲,她知道性价比是什么东西,她看过那件毛衣的成分,也上网站上搜寻了很多相似的款式,可是母亲说她根本不会消费。
而她之所以现在在这里洗这件毛衣,也完全是因为那件毛衣开衫被她放到洗衣机里面洗坏了,有了前车之鉴。那件衣服倒也不是不能再穿,只是起球实在是太严重了。
夏秋洗衣服的时候忘记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卢麦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她在洗毛衣。卢麦的表情起初是有一点惊讶的,但是那种惊讶很快就消下去了,她有话想要说的时候就会忽略一些别的事情,就会停止追问。卢麦说自己想去买点酒喝,但是又懒得下楼,她是那种外放型的人格,有什么话总也不会放在心里憋着。她倚靠在厕所门边上,感叹着,一边朝天叹气,一边跟忙碌着拧干毛衣水分的夏秋吐露着心中的不快。
“我真想写本书。”
“写什么书?”
“一本科幻小说,大概内容就是讲未来某一天,一个安详的小镇里靠蛮力生存的男人们被靠智力生存的男人们制造的智能机器给取缔了,然后他们开始寻找出路:一开始,他们组成一支小队伍去声讨那些挤掉自己工作的男人,结果没成想被有着坚硬外壳的智能机器赶了出来,对于那些机器来说皮肉还是脆弱了。他们又昂首挺胸地去到……”
“他们这不是寻找出路而是反抗吧?”
“嗯,好像也是,哎呦你先听我说完。然后他们就去到有权有势的女人那里,但有权有势的女人们跟那些靠智力生存的男人们是一伙的,不是什么模样的人都能入得了她们的眼的,她们挑走了一些帅气的,然后就剩下一些没用的男人,然后,然后。”夏秋听到她说‘挑走了一些帅气的剩下了一些没用的’的时候忍住了想要发笑的冲动。
“然后那些没用的男人就只好压榨没权没势的女人。”
“对对对,就是这样!”卢麦听到了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但这也不算是科幻小说吧......”夏秋终于将毛衣拧干,她早就把水龙头关上了,可是某些不受控制的闸门不知不觉地,不受她控制的开启了。谁也不能谴责她讨厌这个二元的世界,纠结于对错的人们似乎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这个世界上的人简单划分的时候就已经深陷自我营造的困顿之中。她也终于明白人们不喜欢听分析,人们只是希望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
卢麦还是去楼下买酒了。她说自己本可以抽烟的,“但是我今天就是想要喝酒。”。排解压力的方式有很多种,烟,酒,哭泣。哭泣是成本最低的,但却是在最逼不得已的时候才会被使用的手段,人们不怎么哭,好像哭最丢脸,他们宁可喝的烂醉如泥,也不希望流泪。卢麦下楼之前她们已经将生活的矛头转向房东了——那个精打细算的会计是不会在乎房间的隔音差不差的,反正他也听不见,但夏秋不是有意听到卢麦的哭声的,那些关于对父亲的控制无法忍受的抓狂和对喜欢在爱情里闪烁其词的男人永远一副无所谓的随便语气的愤怒。夏秋还是觉得自己的方式更高明一些的,她只在洗澡的时候哭,开最大的水流,将泪水和呜咽都顺着下水道冲走。和平生活的秘诀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怎么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呢?坏掉的马桶难道要我一个人处理吗?下水道堵了难道就我一个人着急吗?垃圾卡丢了就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找房东补办吗?电费水费,垃圾物业,燃气网费,交钱的时候这个没卡,那个卡里没钱,这个卡被盗刷已经锁了,现金呢?现金也没有,手里总得留下一点吃饭用吧?,都怕麻烦,什么都我给他们安排好了得了呗?家里没热水,洗不了澡,他们宁可跑到朋友家去洗也不处理,哎,都装死,没看见消息,在睡觉,忘回了,房间门锁的死死的,但凡要出点力气,拐点弯的事情就都不干,让他们平摊费用,小数点抹的那叫一个自然。最后什么事情也都不敢让他们干了,干不好还得我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最主要的是我跟我爸吐槽,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那你不好也装死?苍天啊,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当苍蝇呢?”
“你先冷静一下,别生气。”夏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正在处在愤怒顶峰的朋友。她曾经也试过对类似的事情视而不见,但是她始终无法忍受。用空的清洁剂瓶子底部加上一点水稀释后用抹布使劲擦了好一会儿才能稍微擦掉油污的灶台,很久没有换过的百洁布和洗碗的海绵,不知道擦什么留下黑色印子而变得黏糊糊的抹布,布满水渍的洗手池边一些蓝色绿色的牙膏痕迹,不知道是谁打扫完卫生之后黑漆漆的拖把和拖把桶壁挂着的头发,马桶和浴缸更不必说。她也可以不干,但是她没有底气在室友说‘要不然叫个打扫卫生的阿姨’的时候不假思索的说好。她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吗?她没办法否认。
夏秋想起不久之前和梁葵的那场旅行,她们同行去了就近的一个国家——她也是在过了一门考试之后才敢跟母亲提起那样的要求的,她不是要问母亲要钱,只是她得让母亲知道这件事。钱她手里倒还有,钱就像米缸里的米,每顿少吃一点总也能攒下额外的一碗。当她们没能按原定计划的时间赶往海滩而即将错过列车的时候,夏秋本来就想着算了,不去了,难不成大西洋的海滩和太平洋的海滩之间有什么必须要一探究竟的天差地别值得她放弃原价购买的车票而继续逗留吗?对于两个人的旅途来说这样的决定的确扫兴,她很犹豫,但是梁葵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哎呀,没事的,如果错过了的话,我出钱帮你买回程的票,出来玩就是要开心的嘛。”夏秋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她的悲观主义心态被豁达和乐观的人生信条强迫性地从灰暗的房间里拉出来,大西洋凛冽的寒风刮得她晕头转向,凌乱挥舞的发丝不再是扰乱她心绪的捣蛋鬼,她暗暗决定要享受一点自由的,不顾一切生活的味道,哪怕这样的机会仅此一次,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个小时,这种享受都不能算作是罪恶的吧!尽管那样的自由在登上返程火车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
好在大家只是偶尔诉说着自己的不幸。生活中的幸事总归还是有的吧,和朋友一起做做饭或者坐火车去附近的城市里转悠一圈。夏秋喜欢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公园的草坪上晒晒太阳,把体内淤积的水分都烤得一干二净,她整个人才能够精神焕发,干瘪的生命才会重新蓬松起来,莫名其妙丧失的能量才能补充回来,她得经常充充电,否则电池的损耗太严重,机器就不运转了。她好像是由一块太阳能板组成的,阳光是她的动能,这潮湿的生命呀,夏秋经常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感叹着,她厌恶下雨,被打湿的裤脚,残留在鞋子上的泥泞。窗户关上之后屋里变得安静些了,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少年和他的自由一同死在了冬季白雪皑皑的某一天,后来大家才意识到雪夜前一晚自信从容的笑容是他告别的仪式。肃静的屋子里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褪去了不属于他的一切,只剩下那一顶他真正完全拥有的冠顶在风中轻抖着,真美啊,那雪白的一片,托德发疯似的在雪地里狂奔的时候夏秋在想,这若不是一片宁静的雪原,而是如窗外一样愈演愈烈的磅礴大雨该多好,雨滴凝结成坚硬的冰雹,敲打着柏油马路和石阶,充满勇气的少年不应该走的那样悄无声息,那鲜活而热烈的生命配得上万物的狂怒和轰烈的敬意......
“你平常都去哪逛呢?”芙清很自然地挽上夏秋的胳膊,夏秋没有拒绝。她平常都去哪呢?超市,学校,图书馆,打印店,公园,她在这个城市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却没什么心思去了解历史的韵味赋予这座城市的魅力,博物馆,艺术馆,哦还有教堂。
“你平常都不去别的地方玩吗?就喜欢博洛尼亚,就喜欢呆在这里。”芙清有些打趣地说着,夏秋知道那没什么恶意,她习惯拿懒惰当说词,但是是个人都知道她一点都不懒惰。夏秋带着她在城市里游走,中世纪的沉闷太过稳重,没有佛罗伦萨的那种生机勃勃,她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但是要论居住的话夏秋还是更喜欢呆在博洛尼亚,她是一个喜欢稳定生活的人,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就像无论拉丁语再怎么困难,她还是坚持不放弃的一次次去考试,“我选了它又不是为了换掉它。”,就算现在觉得困难,想要绕路,想要捷径,谁又能保证走别的路就一定轻松呢?在这个世界上走的一切捷径都是要偿还的,人们总是不愿意认识到这点。她们路过冰淇淋店去里面买了两个甜筒吃,夏秋喜欢吃水果味道的,芙清喜欢巧克力的,芙清非要舀一点巧克力的给夏秋尝。
她还是不喜欢巧克力味道的。芙清说她没眼光。
夏秋说自己还没沦落到一定要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的地步。
“那些被伤害的过往就只能咽进肚子里啦,我说,亲爱的,谁还不会犯错了呢?他们就是喜欢用这么冠冕堂皇的文字来替自己脱罪,被伤害的人为了停止被伤害只能成为伤害别人的人,人们对这样无止境的循环格外痴迷,你没发现吗?真正的文明是少数的,是奢侈的,是人迹罕至的,文明的递进是需要巨大牺牲的,我说的牺牲可不是流血,是意识的更迭,意识才是人类最为伟大的东西呀,可是他们甘愿被别人困着喂养,也不愿意出来淋淋雨,瞧瞧这雨,大自然是有极强的去污能力的,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就是该在这雨下面洗一洗,那顽固的污垢呀,可真是叫人恶心,恶心呀......”夏秋合上了书页,暮色下的夜晚酝酿着雷暴,天会晴的吧,夏秋来不及担心第二天早晨去学校路上被溅湿的衣角,她该睡觉了。
夏父刚刚从一个饭局里离开。他收起了那种骄傲,但是又没完全放弃。毕竟,他不知道从多少年之前就给周围的人留下了那种对经济形式了如指掌的印象。这么多年里,他好为人师,对别人的财产指点江山——那种感觉肯定是极好的,只是往往结果不如人愿,尤其是听取了他的建议反而走下坡路的人还是他的亲人。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辜负别人的信任,投资这个东西本就是不稳定的,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他想起来这回事的时候早就已经把自己之前邀人投资的信誓旦旦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大概也是他把跟周围人的关系都搞臭了的原因之一。后来他发现别人的奉承和恭维慢慢都变得虚假了,因为在酒桌上相谈甚欢的人并没有听取自己的建议去投资。那非常不好,总让他有种白费力气的感觉,人们怎么能说完认可之后转头就对自己不理不睬了呢?他因为这件事情对人性非常失望,但是由于他自己也失败了,失望的话只能放在肚子里。不过家人是必须支持他的,否则让他怎么活呢,亲人是亲人,家人是家人。他从外面将那笔美好的生意引进来,他仍旧信誓旦旦的承诺着,几年之前那次的进账还让他念念不忘,他不再冲锋,改为辅佐,大赚一笔的甜头也该让妻子品尝品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