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夏初。
阴雨天。
李自成站在高处,沉下脸,看着低处的人们。
这些英勇善战的士兵,此时却像在阴臭的水渠旁苟延残喘的折了腿的蚂蚱。
天上下着细密绵绵的小雨,这雨未能打穿他的帽檐,却依旧坠穿了身魂,在男人心底泼着大水。
这支闯军,一旦停下了想要闯出一片天的势头,竟萎靡地如此迅速。
闯将看着远处,张了张嘴,不知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又摆了摆手,想让这帮人先回屋歇息,莫要淋雨了。
但闯军一个都没有走。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闯将。
李自成知道这是什么眼神。
希望。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山外有重兵占据地势把守,山内人烟稀少没有存粮。
他们已被困两月有余。
纵使偶尔能猎些野味,但是面对数以万计的庞大军队,依然是杯水车薪。
已有人饿了很久濒死,也已有人受不了这种折磨,有的选择孤身往大山更深处逃亡,亦或者朝着山外行进,企图绕过明军的视线,或者干脆投诚了之。
这些还留着的人,需要闯将给出一条路。
冲?逃?还是死?
活着,在希望的种子被掐灭之前,选择杀死希望,取而代之。
李自成闭上眼睛。
这些人早已放弃了一切,也并不介意再放弃更多。
军里的秩序已经快稳不住了,偷窃,杀伤,叛逃,这些再往常都要重罚的行为,此时的闯将已经无能为力。
若是再这样下去,他自己就得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不会在有一天莫名出现在明军帐营的桌子上当摆饰了。
他必须作出决断。
闯将举起手臂,映着密雨,振臂一挥。他扫了眼众人,而后带着所有的希望与恶意,转身,离去。
密不透风的乌云困搅着粘稠的空气,扰出冰冷的细雨,遮蔽着光与热,好嘲弄这片大地的愚钝。
当夜,李自成召集了所有脑袋尚且没生锈,勉强还能转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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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一处勉强不漏风的屋舍。
“咳...良爷...”
穗靠在床背上,右手轻轻抬起,抚着男人粗糙的脸庞。
“别动,喝粥。”
良皱了皱眉,左手扶着怏倒着的少女,右手拿着一个破碗。碗里盛着温热的稀粥,几粒白米浮在面上,抬起就要往穗的嘴里倒。
穗吞了一口,就赶忙推开。
“唔...咳咳——!良爷,你还真是不会照顾人...要呛到了...我还不至于拿不动一只碗,给我吧。”
良挠挠头,于是递过碗,又轻轻拍了一下少女轻盈的脊背,顿了会,又用更轻的力气拍了两下。
穗是昨日病倒的。
看去只是常见的风寒感冒,症状算不得严重。
若是往日,找个医师开几副方子,再吃饱喝足,好好休息几日,感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现在,不是往日了。
别说药,就连温饱都很难保证,何况穗自从之前的账房先生倒下后就日夜操劳,为了能多一日的饭食而一直殚精竭虑着。
当她摇摇晃晃的找到良爷,呢喃了声累了,就噗通一下倒在良的怀里时,可把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夫来看,好在只是睡过去了,只是叮嘱务必要多休息。
反正营库里也不剩下什么了,倒是省去了算账的功夫。
但光休息一定不够,良明白,病人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吃食,是养分。
良当即冒险冲进大山,几个时辰后才灰头土脸地回来,手里提着一只肥硕的兔子,没死透,偶尔还见挣扎。
穗又抿了口稀粥。
她好像恢复了一些精神,蓝田玉一般的清澈眸子眨巴眨巴两下,看着眼前阴沉沉的又不说话的人。
“唔...良爷吃了吗?”
她把头凑前来,问。
良摇摇头,又点点头。
“昨日吃了野味,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