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一点的大车店为了照顾客人没有养鸡，也就没有鸡鸣声。

“丁丁，当当当。”宋长生急促的敲门声却也毫不逊色。

“胡哥！秦哥！老夫子不让俺叫啊！这日头可老高了！再不上路今天可赶不到奉天咯！”宋长生一连串笑着叫起来，像爆豆一样，并不比他跑得慢一星半点。

老胡推开窗棂子往外一看，给了歪着头看他的小宋一个脑奔儿：

“小兔羔子，明明九点都不到啊！”

“俺可是一个时辰前就醒了，跟老夫子都吃完饭了。再等着你们啊，都不跟着我自己跑去了。”

“看你上蹿下跳的猴样。哪是个老实客（读且），白叫了个长生。”

老胡笑着责备长生，像是责备淘气的弟弟：

”你能耐大，你自己先跑起来。我拿大马路上再赶你，看谁先到。”

“看大哥这磨叽劲儿，那必是我先到了。”长生笑嘻嘻地说：

”但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谁护着许老夫子啊？”

“油头滑脑。”老胡又轻轻打了长生一个脑奔儿，“赶紧套车去，我俩起来这就走了。”

“得—啊—令啊”宋长生像开戏了一样叫着板开心的跑了。

秦强看到这个小兄弟一天前还是抬手就可以砍人的土匪呢，转个脸就变回了个快乐的少年，心里不胜唏嘘。离开暗无天日的山寨和老豹子的恐怖掌控，连事故的老胡都有了点再生为人的感觉，小宋的转变更是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可见时事造人，如果不是身临其中，的确不应该随便去评论被时事所迫的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如果100年后的人为了多赚一点点钱就可以去欺骗，那他怎么有资格评论100年前的人为了活下去而被迫去做贼呢。

不多时，两辆大车上路。老胡带着许老夫子赶头车，一起研究下一步怎么去投军的事情。秦强就和小宋聊天，问他到了奉天下一步想干什么。

“俺从小没爸没妈，垃圾堆里生出来的，就有一天饭吃一天饭呗。现在手里的钱可以好好吃两年饭了。也没想过之后。再说呗，总有办法。”

秦强听他说吃饭，灵机一动说：

“要不咱俩一起盘一家店吧，卖点简单的吃食。发不了大财但咱俩都可以有碗饭吃。找个好地方，人流旺的，肯定有生意。”

宋长生一听觉得有趣。他再也没想到这辈子自己也能开店。“这个好！我跟秦哥一起干，你当掌柜，我给你跑堂。可是，我也不会做啥啊？”

秦强挠挠头，突然使劲一拍脑袋，“对了！”他突然就在大车上站了起来，脱了外衣脱内衣，把个宋长生看了个愣。秦强把贴身反穿的Dalian Boy的T恤脱下来交给长生，说：

“长生啊，等我们安顿下来，还得烦你跑一趟大连小岗子，在长街上找一个姓刘的包子铺老板。给他看这件衣服他就知道是我。把我的50个大洋带着，告诉他我们在奉天开个饮食店，请他老人家来掌勺儿。他要是不想来就把50个大洋都留给他，告诉他我秦强说大恩不言谢，拿这点钱给他们二老添置点家什儿。”

宋长生挑着眉毛看秦强，心想这位哥真是想啥干啥，神经是神经了点，但是个直肠子爽快人，而且知恩图报，可交。想到这他也就爽快的收好了衣服和银元。

“秦哥放心，跑几天路算个啥，包在兄弟我身上了。”

秦强看他答应的痛快，也很高兴。

“店铺这边我来忙活，你回来就开张，包在我身上。”

两个人在后边车上一起哈哈大笑，引得前边的老胡和许老夫子也回头笑着张望。

快跑出辽阳地界的时候，一行人在路上遇到了几家闯关东的行人。因为车有空位置，老胡就邀请腿脚不好的上来歇歇。秦强也乐得下来自己走走，便把座位让给了一个不好走路的老太太。大伙儿一行人边走边聊，好不热闹。

有些闯关东的老乡听说许老夫子是奉天人就让他给讲去城里吃饭啊、住店啊、找活干什么的。许老夫子在府上教私塾，对都这些都不是很在行，马马虎虎答应了几个地方，但他毕竟是在将军的府里干活，见识是有的。那他老人家这话匣子拉开可就不容易收住，于是他就给老乡们讲奉天。按他的话说啊，这奉天城可是宝地，明朝老话叫沈阳卫，满清三百年叫盛京，满语穆克登。那老罕王把个城建的铁桶一般，[1]外圆内方、八门八卫，四个角上四座白塔把城啊钉的牢牢的。龙兴之地啊，从来不发水，从来不地震，都让这天子之气给镇着呢。后来日本人在城西建的火车站和日本街，正名儿叫满铁附属地。街道都是斜歪着的，也不弄个正南正北，人家那些个小楼建的可真是漂亮；不光有日式二层小房，还有欧式大楼，大广场也干干净净、气派。还有好些个日本饭店。日本人和老城中间就是使馆区，叫个商埠地，都是外国人，金毛儿的也有，黑脸儿的也有。还有西餐店、咖啡厅，那里边啊，金碧辉煌啊，讲究。咱们张大帅啊看着生意都让外国人做了，他也不含糊，挨着东洋鬼子的地方就建了个南市场，挨着西洋鬼子的地方呢，他整了个北市场；南市场高级，北市场热闹，练武、耍猴、拉洋片那是应有尽有啊。城中央啊还有个四平街，买卖多，卖啥的都有，好多都是你们山东来的老板开的店铺。城南是老区，多数是坐地户儿，[2]以前好多领老米的旗人住那儿。[3]赶着大清国没了，旗人也都不说自己是旗人了。城南庙宇也多，一座接一座的。对啊，那儿个药王庙有庙会啊，热闹、人山人海。城北住了好多也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叫个山东庙啊，山东府的。城北吃的、住的都便宜，离着北市场又近，方便；再往北去还有回回营，水爆肚浇麻酱，配两个芝麻烧饼，吃一口香一个礼拜。一席话说的闯关东的老乡激情澎湃，觉得终于是来对了地方，往后的生活有了奔头。

秦强呢，听着一百年前的老夫子讲自己熟悉的家乡，也是感到格外亲切。又想起以前妈妈有时候带他去公安局找周末加班的爸爸，三个人就会一起去不远的回回营吃爆肚、烧饼、包子。现在回想起来好遥远，很心酸。而那四平街不就是他和晓云最后一次见面的中街吗？回想起来又是一阵心痛。但同时他一转念想，这四平街是个好地方，人流多，消费水准也适中，倒是个适合开饮食店的地方。然后他就想问问许老夫子铺子租金的事儿，但话到嘴边，看着许老夫子又开始摇头晃脑的给山东老乡们讲各家戏园子了，想想这事估计他也不可能知道，也就没问出口来。

一行人说着聊着，转眼间就过了白塔堡（读铺）。之后过了浑河不久，雄伟的德盛门和连绵不绝的城墙就远远地从地平线上慢慢地越长越高。[4]

走进了大南边门的拱门之后，路旁就开始有一望无际的民宅了。也就是算进了沈阳城。路上秦强就想，我这应该算是重逢呢还是初见？说是初见吧，一条条的街道还都是那么熟悉，响晴白日的，车走在大南街上，远远的几里地外的小南教堂的尖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路边那些他那时被高楼掩盖住的庙宇就远远地掩映在绿茵间。可是如果算重逢呢，这里几乎又没有几座房子是一百年后还依然存在的。一行人在城门下分手了，闯关东的乡亲们投亲的投亲，住店的住店了。老夫子带着胡学军进城去安排接收枪支，也一气儿给秦强和宋长生办理身份文件。

秦和宋俩个就把车马安排在路旁般若寺的禅院里，俩人就在路旁的茶摊子坐下等。借着老槐树的树荫，他们在那里消消暑气，看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