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收工了，我发现原来自己和杜老五还是住一个工棚的。
他又给了我一块干粮，其实是那个同乡监工给他的，他们秦兵的伙食是相对放开保障的。
“不想睡，我们聊一会吧。”
杜老五的睡觉地方靠近棚屋的门，那里空气好些，也是监工同乡安排的，看来一些难友也知道杜老五之前的秦兵身份。
“你，另找个地躺着去，让我的朋友睡我旁边。”
一旁的汉子起身，他看样子是蜀人，不想招惹是非。
“坐下呗。”杜老五靠着墙壁，捶着自己的双腿。
我坐在他的对面，这会儿累得人连瞌睡都暂时没有。
杜老五和我稀稀落落地絮叨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腔。
说来我其实对秦国和秦人的事情毫无兴趣，打听现任秦王是谁，只是为了弄明白大致身处的年代。杜老五不知道他们的老大王叫什么名字？只晓得如今是“王五十二年”，让人无语的古人纪年法！
他也不清楚上一任秦王的谥号，这个时代只有国君薨了才有个纪念性的“谥号”，也就是什么齐桓公、晋文公、楚怀王啥的，君主还在位时根本不会叫什么比如齐威王的，最多就是知道在位国王的名字。
其实，就算他知道现任秦国大王的名字或是上任国君的谥号，我八成也搞不明白是哪一个的，我对这些一向没啥概念，除了知道秦始皇、公子扶苏和秦二世这些好记的。
不过，从杜老五的吐槽里也得到些或许有用的信息：秦国在老大王统治下兵锋甚劲！不仅从邻国的楚、魏、韩抢占了大片的土地，还在长平一战中大胜，险些灭了劲敌赵国。
“你们的白起将军还活着吗？”
长平之战我也是还知道的，太惨烈了！我也知道白起的无敌名头。
“武安君得罪了我们的相邦范雎，老大王也怨恼他不肯带兵指挥邯郸之围，后来我们秦军吃了败仗，老大王恼怒之下将武安君赐死了。”
“听上去你对军功不是很感兴趣的？”
“布衣百姓的，谁喜欢动辄便杀人放火的……”杜老五说着摇了摇脑袋，“所以，被派到蜀郡来服役，我是挺满意的，能远离了战争和杀戮。眼下苦是很苦，总强过去杀人或者是被对方杀死，或者重伤落下残疾。而且，这都江堰也修的差不多了，苦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
我闻言目瞪口呆，一是震惊于古人耐受苦难的坚韧，更重要的在于：杜老五可不像从前读闲书和网文时以为的那样，秦国男人个个好战成性，为了获得所谓的军功而在战场上扮演杀人狂的情形。
还有个重要的线索，当下的年代大致是白起威震天下的那段时期，而白起已经死去了。
我踌躇着，捋了捋思路，才又问道：“不是说你们秦国有个什么的商鞅变法，然后国家就此强大，人人勇于对外作战的……”
“切！秦国强大和那个公孙鞅有个毛的关系！而且他的狗屁法令早就废除多少年了！那个卫国来的害人精最后也没个好下场，当年的我国上下没有不恨死那个王八蛋家伙的。”杜老五对商鞅很是不屑不敬。
我来了兴致，便追问道：“此话又怎讲？秦国不是因为他才富强起来？然后外战一路无敌……”
杜老五打量着我，月光下的他脸上还浮起了一抹笑意：“你没有当过兵打仗吧？”
我摇了摇头，撒了个小谎。
“没啥丢人的，你们南国的蛮族不爱打仗，自在过日子挺好的。我爷爷、我爹都是当过兵的，还有我自己。打仗，除了将领特别重要，还有几个重要的因素。”
“那你说给我来听听……”我鬼使神差地又追问下去。
杜老五沉吟了少顷，然后道：“咱们世界的打仗，战车最是重要，不，其实应该是良马！我们国君的老祖先就是养马的，我国疆域西部和西北部紧挨着戎族，大原地方自古盛产良马！我们的造车技术又一直是出色的。”
“战马有这么重要？”
“那当然了！不光是交战中风驰电掣，对付步兵势如破竹，而且机动性也是步卒军队没法比拟的。就拿和楚国的多番交战而言，我们的快速部队指哪儿打哪儿，楚国虽然兵多将广也只能穷于应付，因为他们缺乏良马！赵国也是因为有良马，才保证了赵军的战斗力天下第二！还有燕国，凭啥击败了齐国？齐国的人口比燕国多多了，各方面都只强不差的，还不也是因为齐国的战马数量和质量比拼不过燕国的！燕国人说是从山戎和林胡那里能搞到北地的好马。”
“听你这么一解释，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本来就是这个理。我们和楚国打仗，到了河流湖泊密集的地方就胜率下降了，因为他们擅长舟楫，而我们秦军在这方面没啥过人长处。”
“你不是说还有别的因素？”我眨巴着眼睛。
“再一个更简单，就是粮秣了。我国的良将司马错一举平定了巴蜀，等于从此坐拥两块天府之国！而且，我们在秦岭北麓的地方主产的粮食是小米，华阳的梁州、蜀郡和巴郡，耕耘产出的主粮是白米。我们秦国由此不缺军粮，而赵国军队也很能打，但他们的军粮供给却始终存在问题。”
我尝试着理解杜老五的思路，很快就开窍了：
确实如此！秦岭北部属于旱作农业区，一向风调雨顺；而川西平原和重庆，还有汉中盆地，属于稻作农业体系，是古代的鱼米之乡。不仅可以南北互济，而且真的很少会遭遇饥荒，北面有问题了南方正常着，南方遇灾害粮食减产了有北方的撑着，除非是两大互补的农业区同时遇到严重的自然灾害。
“你想明白了？兄弟。”杜老五又去揉他自己的胳膊，“南并巴蜀，是我们秦国迈向强大的重要里程碑。而这件大事，恰恰是在恨死了那个公孙鞅的老大王父王手上完成的。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农耕条件优越，还有盐巴、铁矿和金矿，其他的多样物产，和其他夷人的贸易之利，奠定了强有力的物质基础。所以，朝廷极为重视对蜀郡和巴郡的开发，包括李冰太守修建都江堰，也是为了让这块风水宝地的农业资源更为稳固！”
“兄弟，你是读书人出身吧？”我对杜老五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我又不是吏人，不要求识文断字的。”
“那你怎么懂得这些的？”
“明摆着的这些事，一般人都懂的啊！哦，你是打老远的南面来的。另外，朝廷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再强调养马的重要性，开发巴蜀的利益。”
“这样的啊。”
“反正，我是对打仗没啥兴趣的。”
“嗯~，我也是。兄弟，咱也该准备睡下了。”
“睡觉，你靠里面些。”
杜老五躺地上摊平了四肢，将一件单薄的衣衫蒙住了头脸。
眼下是夏夜，不用盖什么东西，但嗡嗡的蚊子很是烦人，幸好棚屋里的人多，分享了它们的分享，还有外面燃烧的艾蒿草散发出驱蚊的烟气。
很快，我困意来袭，心下认为杜老五或许是个秦人秦兵中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