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弥乐眉头稍松,飘在半空的袖口轻轻垂落。他微微扶着左臂,脸色是说不出的淡薄惨白。
但姬有瑕是看不见这种灵力损耗过后的惨白的,他站在满地狼藉的肉块当中,正仰头欣赏自己的杰作——没人知道短暂的黑暗中,他是怎么游刃有余地将这庞大的怪物剥皮见骨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最后留出一副完整无缺的骨头架子。
可能是楚暮沉尸体给他的灵感吧……
“快!弥乐你瞧瞧,我若将这巨鼠的骨架喂给玄豹,它会不会一开心,答应让我骑一会儿呀!”
鲜有人知,虞渊王姬怜的坐骑乃是一只剑齿玄豹。
它皮毛如黑缎,身躯胜狼虎,通灵性、懂人心,曾经陪着虞渊王征战多年,如今和主人一起退休,在如意寺后山颐养天年。
也许是一身王霸之气太盛,每天都有各路飞禽走兽主动排着队地献出生命,就为了不饿着这位山大王。
姬有瑕的屁股从小就对那威武雄壮的玄色脊背垂涎三尺,可惜从没得过手。
“有瑕,”弥乐难得正正经经地喊了一声的姬有瑕的名字,提醒他,“你可以去寻那柄你父亲亲手锻造的宝剑了。”
姬有瑕:“得嘞。”
支开姬有瑕,弥乐向那滩平素避之唯恐不及的污迹走了过去。
蒲星炼正静静倒卧在地上。
不知是姬有瑕用剑如神,还是她自己实在走运,即便方才距离如此之近,她全身上下也始终没有沾到一点肮脏的黑血,或是散落的皮肉碎屑。
依旧是如诗如画,如晨曦之壤的群芳一朵,似天河流淌的秀水一湾。就连一身色泽浅青的麻裙,也让人想到了春日里无边无际的草野芳菲。
只是花色殷殷,终究还是有了些折损的痕迹。
弥乐看着蒲星炼破损的肩背、手臂、双膝,眼中神色莫名。
清泷圣师半蹲在地,距离并不很近,仿佛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将人惊醒。但思量一瞬,他还是不甚放心地伸手探向少女颈间,轻轻挑出了一段细绳。
这细绳是白色的,约有平常用来缀玉的璎珞那般粗,但却并没有串上任何珠宝、琉璃、金器、或是银器,只在下方接口处编了个蝴蝶形状的平安结。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丝毫名贵之处。
但看来被人保存得很好。
弥乐摩挲着这截几乎如新的绳结,心中五味杂陈。
缔这“圣结”原本是为了护她不受邪灵侵扰,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凭空出现的仙兽麒麟,一只被催成巨兽的田间老鼠,还是将其卷入一场无妄之灾当中。
·
姬有瑕方才砍得太开心,一转身就忘记了把剑扔在哪儿。
是以,他不得不再次回到一地的血肉狼藉当中,忍着铺天盖地的腥臭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摸索上半天,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剑。
看着秋毫未损的剑身,姬有瑕心有戚戚。
要是他爹知道他砍上区区一只老鼠就废掉他一把“好”剑,非给把他腿打折。
而等姬有瑕找到剑,再千辛万苦从尸块儿里爬出来,只恨不得天降一条大河,让他跳进去好好洗一洗。
上天不曾体谅他,姬有瑕却很体谅旁人。
为了不祸.害每天勤勤恳恳的浣衣小僧,以及不污染如意寺后清澈明净的无辜山泉,他索性把又破又烂的外衣扒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件勉强没被染透的中衣来蔽体。
不过……估计也洗不出原来的颜色就是了。
但比起刚才像是浑身裹着一团血肉泥浆的模样,姬有瑕显然已经非常舒坦了,他兴冲冲走向弥乐,但没走两步,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咦?这是什么?”
弥乐瞥了一眼姬有瑕脚下的金色光团,容色淡淡语气也淡淡:“麒麟。”
“哟,小东西,你是怎么滚到本世子这儿的?”
姬有瑕只见眼前一片金光灿烂灼人眼,别的啥也没看见。干脆眯起眼皮,就着脚尖的动作碾了碾,可惜碾了几圈也没碾出个囫囵形状,被碾的麒麟也一声不吭。
果然是哑的吗?
姬有瑕无奈蹲身,拎起了那只热乎乎软绵绵,就是看不清的麒麟。
他素来心大,即便是对待传说中的仙兽,也只是无甚所谓地往肩上一搭。
好不容易逮到手,为了防止麒麟半道上偷溜,姬有瑕甚至还想到了废物利用——他又重新捡起了那件刚刚脱下丢在一边的外衣,套麻袋一样套在麒麟身上,然后再往背后一搭。
收好战利品,弥乐还是半蹲原地一动不动。
姬有瑕见状嗤笑:“刚才不是还挺着急的吗,现在没事了就让人姑娘这么躺着,你那一颗慈悲心被狗吃了?”
弥乐一言不发,抬头继续静静望着他。
“……”姬有瑕顺着弥乐的视线低下头。
他环顾一遍自己浸满血汗、惨不忍睹的中衣,再抬头的时候满脸不可思议:“你不会想让我来搬她吧?”
弥乐垂下眼皮,唇角眉梢无不透露着无法言说的遗憾。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是想让姬有瑕动手的,但看这人身上实在太脏,而且又习惯性的没轻没重,让他抱块砖还行,毕竟砖头落地之后顶多被他用脚劈。
但如果如果让姬有瑕来抱个人,只怕没走半路,他就会忍不住要把这人的头当成球踢。
“这才对嘛,身为圣师,就要有一点圣师的担当和风度!”姬有瑕如此说着,脸上的表情说得好听叫兴致勃勃,说得难听就是幸灾乐祸。
在他记忆中,弥乐从来就没接触过女人。
就算对待最亲近的池婉婉和池双鱼,也顶多同桌吃饭,甚至都不从同一个茶壶里倒茶。这两位尚且如此,就更别说王都里头的莺莺燕燕了。
果不其然。
姬有瑕看着弥乐衡量半晌,才以一种非常难以着手的别扭姿势把蒲星炼半抱进怀里,接着又酝酿半晌,又以一种顷刻间就要杀身成仁的表情把这姑娘抱了起来。
姬有瑕森森一笑。
天可怜见,风水轮转,他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嘲笑弥乐的机会!
世子殿下无比利索地磨完牙刀,霍霍杀向这头名叫弥乐的小肥羊。
“我说你至于吗?平时在家犯洁癖也就罢了,人蒲姑娘刚刚可是差点命都没了,多无辜、多倒霉呀!人家身上也就脏了点破了点嘛,你就嫌弃成这样?!”
眼见姬有瑕的唾沫星子越飞越近,弥乐终于忍无可忍地侧过身,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挡,才让蒲星炼勉强躲过口水洗脸的厄运。
“你懂什么……”
他无可奈何地垂下眼角,没法儿去和姬有瑕感叹,这世间有些缘分有或没有、人海中有些人遇或不遇,其实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怜可叹。
姬有瑕暗自惊讶。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若是弥乐抱不住,自己就顺势讥笑两句,再将人接过来的准备。
可谁知弥乐虽受了伤,这细瘦身板却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文弱。
风光霁月的清泷圣师冷着脸,抱着那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蒲姑娘,优柔自若地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的青山。
上头是明月松风朗朗入怀,而下云雾状的轻袍缓带柔柔一遮,就遮住了川流臂弯里的盈盈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