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消雪灭满目春。
话说奉怀十九年,隗帝驾崩,勉帝继位,年号隆庄。勉帝原系隗帝第十二子,粗陋鄙俗,骄奢淫逸,自执政以来,终日沉迷声色犬马,荒废朝政。朝堂之内滥用酷刑,残害忠良,奸佞当道,无贤可用田亩之外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十室九空,饿殍遍野,以致妖怒鬼怨,人神共愤。八方恶鬼蛮妖趁乱而起,蜂拥入世,皆有吞并天下之心。从此,天下愈乱。
且说隆庄七年秋初,邺城方圆百里蝗灾泛滥,颗粒无收,百姓挖草剥树,易子而食,十死八九。有那年轻力大的,也顾不得父母妻子,纷纷上山落草为寇,强抢银粮,乃至纵火焚房,杀人害命。虽有官府时而征剿,怎奈寡不敌众,于事无补。更有那官比匪恶,欺压良善,逼良为娼,滥立税目,屡征徭役,以致田地荒芜,灾情愈重。
城西北三里外有一座村落,名“姜家庄”,原本百余户人家,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两户。村北有一处孤院,院墙以朽腐木枝堆围而成,内有两间破烂茅屋。这户农家户主名姜烨,今年不过三十岁,娶邻村田氏为妻,二人父母早已亡故,虽有几位兄弟姐妹,却各自逃生在外,杳无音信。姜烨为人忠厚寡言,任劳任怨,田氏温静平和,安贫乐道,夫妻二人数年以来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然而,这一日晌午吃饭时,夫妻二人却争执不休。桌上摆着一小盆米汤,一小碟嫩草根,夫妻二人各盛了半碗米汤,在里面放了些盐,又嚼了几口草根。姜烨道:“娘子,如今家中米粮已尽,我若不去做匪,你我性命危在旦夕。况且你腹中胎儿已足月,近日就要生产,你何必苦苦阻我?”田氏正色道:“我横竖不能依你。你我虽不是圣贤,也终究是个人,岂能做那丧尽天良的事?即便是全家饿死,也不许你做匪!”姜烨道:“罢了,不过是个死,既有娘子陪我,我也死而无憾了。”田氏道:“就是这样才好。你我夫妻一场,临终还能死在一处,这也是神灵的恩赐。”言语间,夫妻二人声音渐小,只觉有气无力。
当夜田氏只觉腹痛难忍,呻吟不止。姜烨听得响动,披衣起身,扶田氏半卧在榻上。田氏道:“夫君,我恐怕要生了,村里也没别人,你只去村南李伯父家借一把剪刀来。我两家虽不大走动,到底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谅他也能帮这个忙。”姜烨道:“娘子,我若去了,留你一人在家如何使得?”田氏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不过是生孩子,又不是登房爬梯的。”又手指东厢粮仓,道:“你且去粮仓里抓一把稻草,放在我枕边,再过去。”姜烨恐妻着凉,将一件外衣披在田氏背上,去粮仓拿来稻草,转身要走。田氏连忙拉住,将外衣拿下,递过去道:“你只这一件外衣,给了我,你穿什么?秋天的夜比不得前几日,昨日又下了一夜的雨,阴冷得紧,你若受了风,不是玩的。况且我见外面飞沙走石的,不多穿些,不教大北风吹跑了你?且穿上了再去。”姜烨一笑,接过外衣,复又穿上,转身便跑。田氏大喊道:“慢些,仔细树枝子绊了脚!”姜烨答应了一声,径自去了。
此夜薄云遮月,姜烨一路疾走,生怕田氏生产无人在旁,急切间,早已大汗淋漓。行至十字路口,借着微光,姜烨分明见到两具尸体横在路上,驻足上前细看时,是两个男童,遂叹气道:“不知是哪里逃难来的。”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自身后蹿过去,吓了一跳。回身细看,是一只黑狐。姜烨恐被伤到,误了田氏生产,忙加紧走了几步,奔南而去。
不久,已至一户人家院前,姜烨见院门敞开,便进入院内,在房门前喊道:“李伯父在家不在?”屋内老妇闻得声音,推醒老叟,轻声道:“老头子,有人叫门,快醒醒。”老叟遂披衣起来,出门相迎,道:“贤侄这么晚来,可有什么事吗?”姜烨对老叟施了一礼,道:“李伯父,小侄内人夜里腹痛,怕是要生了,想借用你老人家剪刀一用。”老叟道:“这物件我也不晓得在不在。”回身向屋内大声道:“老婆子,家里剪刀还在不在?”老妇隔窗道:“哪里还在?上个月收税的官吏说,收不到银米他们交不了差,将剪刀、锄头、木犁都缴了去了。你因气不过,上前与他们理论,倒遭一顿好打。这才过几日,你怎么忘了?”老叟闻言,拍一下额头,对姜烨道“贤侄,确有此事。那起天杀的恶吏,多早晚死绝才好!”姜烨担忧田氏,遂道了句“叨扰”,转身欲去。老妇穿好衣裳,出门对姜烨道:“既是侄儿娘子生产,你一个男人家也不懂这里面的事,我去帮衬她,到底教人安心些。”老叟对老妇道:“我陪你去,也好多个人手。”老妇笑道:“你是老糊涂了。女人生孩子,你一个老顽固帮得上什么?你且安心在家待着,忙完了教侄儿送我回来便是。”姜烨也道:“伯母说的是,伯父且先安睡,待内人完了事,侄儿送伯母回来便是。”老叟遂送了他二人几步,回屋躺下,心内想着老妇,不曾真睡,只合眼假寐罢了。
老妇自知脚步慢,恐耽搁田氏生产,遂对姜烨道:“侄儿,你且先行几步,看看你娘子怎么样了。若好呢,你便回来接我若不好,你只管忙你的。别介意我,我这老腿老胳膊的,不知几时能到呢。”姜烨道:“伯母说哪里话。侄儿三更半夜惊动你老人家,已是不敬,若再留你一人在这黑风路上,倘或被什么野猫野狗吓到,越发不是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