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狱神庙茜雪慰宝玉荣禧堂贾政宽娘亲
诗云: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
话说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感谢二位王爷帮忙照应,又在同寅相好处每每托情。因贾赦与贾珍之案忠顺王主办,贾政与忠顺王爷实在不熟,自己去找恐怕连门儿都不让进,到处托人送礼说情,也是无奈之举。
贾琏也在四处打听,得知父兄之事不大妥,又无计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凤姐身上已无大碍,正在那里哭泣,丰儿和小红在一旁劝解。贾琏见凤姐这样,虽有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小红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奶奶还得注意身体才好啊。”贾琏啐道:“呸!都是因为她,害了一家子人,我的性命也差点儿不保!”凤姐听见,并不言语,又是眼泪直流。见贾琏出去了,才和小红道:“到了这步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你看他,还有个男人样儿吗?我巴不得今儿就死了才好。我死后,只要你们能照顾好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们!”小红和丰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道:“现在出了事儿,他们都抱怨我,但我不放账,家里吃什么喝什么?我枉费心计挣了钱,却落了一身罪过。关键是珍大爷强占良民妻子的事,要这件审出来,咱们二爷也脱不了,我那时可怎么见人呢?我要立刻就死,你们却疼我,这不反倒害了我了么?”小红与丰儿愈听愈惨,恐怕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贾母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鸳鸯都在身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因她素来最疼凤姐,便叫珍珠:“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她的钱抄得没剩下什么。再拿些银钱交给红玉她们,让她们伏侍好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
此时宁国府第已经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等俱已造册收尽。贾母又命人将贾蓉媳妇接过来。可怜当年赫赫宁府,如今只剩得她和佩凤偕鸾二人,连个下人都没有。宝玉从梨香院后门出去,从宁府后门进去看时,见会芳园里已是一无所有,凝曦轩里的书被翻得乱七八糟,散了一地。逗蜂轩与登仙阁里也是箱倒笼倾,值钱东西一样皆无。再看天香楼下的箭道,内里早已乱草丛生,蓬蒿满地。那蒿子长得又高又壮,牲口不吃,烧火味大,更显得荒凉萧索。宝玉心想:“看来败像早生,只是我没看着罢了。”回到荣府,抱住贾母便哭道:“我刚去那边来着,没剩下什么了。”
贾母早明白了怎么回事,思虑再三,给贾蓉媳妇指出一所房子,就在惜春隔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服侍。饮食起居都在大厨房里分送,衣裙什物也送去不少,零星需用则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等人,账房内已无项可支。如今凤姐儿也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满身。贾政只说:“已经托了人,自有照应。”贾琏一想,亲戚里头,薛家已败,王子腾已死,只剩下保龄侯一家。只得暗暗前去,借了些银子到监中使费。树倒猢狲散,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跑的跑,离的离,留下来的,也都纷纷趁此弄鬼,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这一日,又来了数名衙役,指名道姓地将贾琏、凤姐儿和宝玉带走了。贾府上下,又乱作一团,只瞒着老太太。宝钗和鸳鸯不知宝玉因何遭罪,都在王夫人那里哭,王夫人则更是疼的快要死过去。贾政也没了主意,该找的都找了,该托的都托了,还能怎样呢?
这边丰儿和小红也没了招架。小红道:“这家人是指望不上了,若想救奶奶,只能靠我们自己。”丰儿说:“我们有什么本事?既没权势,又没银子。”小红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们这些小人物,没准儿也能有大用处呢。”过了几日,小红见男人们依然没动静,果然离开贾府去找贾芸。贾芸正惦记着小红,怕她受委屈,如今一见,自是欢喜异常。听说小红要救凤姐儿,贾芸也少不得想在她面前显显本事。于是便去找倪二,倪二正与柳湘莲吃酒,一听这事儿,也都愿意帮忙。众人议定,先去找张如圭,看他能否帮忙。
到了张如圭家里,只见一个漂亮媳妇正在收拾家务。小红眼尖,一眼便认出她曾是贾府中人,只是叫不上名儿来。那媳妇儿却认得她:“你是红玉吧?”“嗯,我想起来了!你也在宝二爷屋里待过,我刚去你便走,忘记名字了。”小红说。“我叫茜雪,那年因为一杯茶水被撵出来,便嫁了张如圭。”茜雪说。
众人坐下说话,茜雪一边倒茶,一边说:“我知道你们来意,如圭与刑科的人交好,他们昨儿还在我家吃饭呢。早把内里的事儿全告了。如今忠顺王爷是主审,已经给大老爷定了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罪名。事儿尚未处理,又查出逼死人的事儿与琏二爷和琏二奶奶有关,所以才又都收了监。”小红问道:“宝二爷又是因为何事?”茜雪叹了口气说道:“宝二爷的罪名共有三条,一是服丧婚娶。二爷娶亲时,宫里的一位王妃薨了。二是停妻再娶。一夜之间,两次拜堂。三是逼死丫鬟。说金钏因他而死。”
“我们府里的事,如何上面知道的这么清楚?”小红说。茜雪又说:“他们说大老爷交通外官,恃强凌弱,还与平安州互相往来,包揽词讼,又抢了石呆子的古扇,致使石呆子自尽。”
小红问:“怎么这事儿也抖出来了?”茜雪道:“还不是因为你那个亲戚?”“谁?”小红问。“还能有谁?就是你们那个舅舅卜世仁。”“他如何会去告发?”小红又问。茜雪说:“他的姑娘银姐,不知怎么着,靠邻居王奶奶的引见,勾上了琏二爷。和她爹谋算好了,逼琏二爷收她作二房。琏二爷不肯,她爹便四处打听,得知了石呆子的事儿,便趁火打劫,去官府告了。”“这下子麻烦大了,琏二爷和大老爷又得罪加一等。”小红说。
倪二说:“估计要治多大的罪?”茜雪说:“咋儿听刑科的文书说,大老爷和蓉大爷都罪不致死,要发往台站效力赎罪。只有珍大爷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察院坐堂已经从都察院提取了原案。说尤二姐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贾琏为妾,并非强占。但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理应重治等等。我也只听了个大概意思,不全明白。”
贾芸一听,心想这茜雪的口才思路,竟似不输小红!便说:“夫人过谦了,难为你说得这么清楚。”小红说:“我们只关心宝二爷,他的罪过大不大?”茜雪说:“服期娶亲倒无妨,关键是停妻再娶这条,肯定是要判杖责的,90大板。听说还把金钏她娘白老媳妇传堂作证,不过二爷与金钏姐姐本来就没什么,公堂之上,谅她也不敢胡说!”“我们想去看看二奶奶和宝二爷,不知能否如愿?”小红又问。
茜雪说:“论理说,琏二奶奶与宝二爷都是要犯,不得见的。不过凡事儿都有通融,我试试吧。”茜雪让众人等着,自己坐车出去了。过了半日,回来笑着说:“张如圭恰好在,王爷不管探视的事儿,只要别跑了就行。能见,咱们去吧,只是最多只能见两个,琏二爷就见不着了。”小红说:“他?我看不见也罢。”
于是倪二、柳湘莲、贾芸、小红与茜雪分乘两辆车,前往刑部大牢。张如圭把他们领进去,一路曲曲拐拐,过了好几道重兵把守的大铁门,来到了一个去处。
倪二说:“这不是‘萧王堂’么?”茜雪点了点头说:“对,这里正是狱神庙。”只见神像香案皆备,只是无人清扫,四周挂满蛛网,墙黑地脏,墙角布满老鼠洞。
张如圭拦住众人说:“你们不能再往前了,我去提押犯人,你们在此等候。谨记,见了人有话儿赶紧说,时间不能太长。”
众人答应着,张如圭已经又穿过一道大铁门,进里边去了。又等了很长时间,只听里面环链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如圭与四名当差的,带着宝玉和凤姐儿出来了。两人早已失了往日风釆,都扛枷戴锁,面色土灰,头发零乱,表情木讷。
宝玉和凤姐儿见了众人,都是激动万分,众人皆不敢造次。茜雪上前给宝玉磕头,又拉住他的手,小红则上前给凤姐儿磕。随后,张如圭与当差的从前门出去了,在门外守着,怕犯人逃走。
众人见他们走了,即开始嚎啕大哭,柳湘莲上去抱住宝玉。贾芸和小红抱住凤姐儿,只倪二独自站在那里看着,似乎无动于衷。
宝玉与茜雪说:“难为你不记冤仇,仍念旧情,反来看我!”茜雪抽泣着说:“二爷,你这是怎么说?那次的事儿也不怨你,不过是别人使的坏,再说,我现在不挺好么?”宝玉说:“正应如此,飞出外面,最能自由;强过那府中何止百倍?”柳湘莲说:“宝玉兄弟,难为你受这么大的苦,我们尽快救你出去。”
凤姐儿那边,小红直说:“家里都挺好,巧姐有丰儿照顾着呢,用不着担心。”凤姐儿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贾家那么多亲戚男丁,竟不如你一个丫头,简直丢人现眼。”
贾芸与小红又过去给宝玉磕头。贾芸说:“干爹受苦了!”小红也说:“天杀的,谁露的消息?害得二爷受苦。”宝玉连忙扶起。茜雪又问:“二爷,你可定罪没有?”“已经审过了,我都认罪了,别的倒没什么,只说要仗责九十。”宝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