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域沙原·流放台小镇】

仲夏无月，大漠深黑的天空清朗澄净，满天满眼都是璀璨星河。

地上，十岁的伏安平正坐在自家的工棚屋瓦上仰头看星，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扣戴着一只大大的丧帽。

只是稍一低头，亚麻旧巾制成的三角丧帽便滑落了前额，遮住他那早被泪水模糊的眸子。

这里是大漠深处的第三工棚区，为建设沙漠小镇流放台，而临时搭筑的工匠集居营地。

营地被一圈低矮的石墙围合着，圈内大半场地都被密集高筑的破旧石屋工棚占据，仅在院墙门口处预留出一块小小的空地。

这夜，大人们就在这处空地上升起了一团旺盛篝火。

就在火光跃起的瞬间，幼童们便三五成群，围绕着篝火跳跃奔跑又追逐打闹着，模样好不欢喜。

但在神境世界，寄居底层的人族没有什么节日，更无狂欢的心情，燃起这篝火只为了结丧事。

男人们吩咐自家妻子将不懂事的孩子们一一牵离，待篝火旁清静下来，只听得火焰燃干柴的噼啪炸响声后，就听得一人朝棚区高声喊着：

“安平呢？安平！快来！”

听见喊声，伏安平缓缓扶正丧帽，也顺势抹了一把枯干的泪水。

但他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团扑扇的橙火，并没有心思挪动一步。

见工棚顶上的孩子无动于衷，大人们也不强求什么。只见几个人自发地合围一处，搭手张罗着从一旁的黑夜里抬出两张简易的担架。

跃动的火光染黄了担架上盖裹的白布，那里蒙头盖放着两具尸身。

其中之一是伏安平的父亲，流放台工地上一名备受敬仰的分队小工头。

而另一具尸体，则是他年轻的妻子。

说来甚是不幸：

夫妻二人竟在这同一日里双双毙命，唯留下孤子伏安平还留存在这世上。

也不知这小娃将来该如何过活生计。

“伏工头算是条汉子，就是命苦了点儿，好人终极一生，为何一家子会落得这个下场？”

篝火旁，一个身形孱弱的老人极目远视着伏氏遗孤，不由得发出感叹。

说话的这名老汉人称“程爷”，是这处工棚中唯一的鳏夫老人，虽然才年届五十，但已须发斑白，身骨也因饥贫而瘦弱干枯。

“程爷这话倒真，伏工头为人仗义，兄弟们受了他不少照顾，可惜英年早逝啊！”

众人也兴起了话茬。

“小安平可咋办，在这大漠深处，大家伙儿的口粮全凭着工时在神吏那里换取，谁家也没有余粮供养一个正发育的少年啊。”

“要么我们每家都攒出一点儿，保他饿不死就好，待他十四岁成年了，就带他上工自己换粮生存好了。”

“唉，我们各家的娃娃们也饿得厉害，哪能从他们嘴里省下什么粮食哟！”

“唉，程爷不是孤家寡人吗？不如把小安平认养了，你这年纪正缺个人办后事呢！”

“说什么呢！”棚区工匠首领李工头一巴掌敲在了那人脑门，“程爷活了五十又没吃你家粮食，还当面咒人家，自己掌嘴！”

“我这不是开玩笑呢吗？我自己掌嘴，掌嘴。”那人嬉笑着，对着李工头轻轻给自己打了嘴，却没想过跟程爷道个歉。

要说这程爷为何不太受人待见，只怪他生得长寿还多嘴。

要知道在这神界之中，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已是卑贱人族里鲜有的高龄。

而这程爷也仗着自己活得久，见得多，总在后辈面前倚老卖乖，整日里喋喋不休散播着他的阅历见闻。

他嘴里一些有关流放台前世今生的消息，确实让这些后来者涨了见闻，但程爷说得更多的，则是不着边际的神族传说和人族历史。

这些神话是会吸引到少年孩童的好奇和兴趣，但在备受现实摧残的大人们耳中，只是一阵聒噪和无聊。

眼看着程爷又要提起什么话茬，工匠首领李工头也及时喊住了他：

“程爷，这里有我们呢，你且去看着那孩子，事到如今，别让他也做出什么傻事来。”

程爷听得出来，李工头也想让他认下伏安平这个孩子，毕竟除了他这个老鳏夫，谁家都有亲子需要照顾。

“得，我去吧。”

程爷算是应承下了，便回望了一眼不远处工棚顶上的小安平。

星夜里，小安平在怀里摸索着什么东西站起身来。

程爷一路走来高声唤了他好几次，也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等走到废弃石料和破旧篷布搭建的工棚脚下时，程爷看着木制的简易扶梯犯了难：

他这把老骨头若是在扶梯上踩了空，今晚那丛篝火，兴许还要添上几把干硬的柴禾。

“伏家小子哎！不去见见你父母最后一眼？”程爷走近两步，站在地面上搭话。

“不了，”小安平低声应道，“下午见过，身子都摔烂了……”

他脑海中闪过父亲那支离破碎的身子，吐得字极轻，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晰，更何况耳朵已不太灵光的程爷。

说罢，伏安平将仇怨的目光投向远方，视线穿过茫茫戈壁，可见距此六七里外的视平线尽头，伫立着一座由零星火光点亮的巨型堡垒。

那是亟待完工的流放台神殿，是专供神族居住的宫殿城堡。

在神境世界的六域神洲，只消有神族统治者聚集的城镇，就能看到这般气势恢宏、巍峨壮丽的神级建筑。

但它们无一例外，均是出自神境社会最底层的人族工匠之手。

流放台神殿也是如此，是驻扎在流放台工地的十个棚区工匠，共计一千来人的庞大建筑队伍，历经数年才搭建完成的白玉宫殿。

建成后的神殿通体皆白，有十数丈之高宽。夜里零星长明的火炬映照着它的鲜明轮廓，远远看去就像一头伏地休憩的灰白巨兽。

白天早些时候，伏安平的父亲就是在为那神殿封顶填石时，不幸被沙漠里强盛的风尘卷起，自那数百尺的高处失足坠亡。

听父亲手下的工友们说，父亲坠落时撞毁了好几处脚手架，摔在地上时已然筋骨俱碎，当场便在血泊里断了气。

而伏母本就身染重疾，进沙多年都是卧病在家，听闻这声噩耗更是一阵气血攻心，最终也没能抗住病魔侵心，丢下十岁幼儿抱憾离世。

伏工一死，一起共事的工友们个个都显得义愤填膺，此时眼看着尸身入火海，情绪高涨的众人便纷纷叫嚷起来：

“都怪那些神吏一个个催着命似的赶鸭子上架，封顶这事本来就急不得！现在倒好，让伏工头白白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