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矶的生意越来越清淡,商家、店家和码头上的装卸工都在挨日月,一挨就挨到一九四四年的中秋节。中秋节又是团圆节,红石矶有全家围桌吃月饼赏月的习惯。丰铭义寡汉一条,便被十四婶强留下来围桌赏月。吃罢晚饭,一轮明月已经高挂天空,铭义将小圆桌搬到院子中间,仙莲用茶壶沏好了茶再冲到五只茶盏里。十四婶将一只大月饼切成五块,她夫妇俩、二女儿仙莲、小女儿仙菊和侄儿铭义各吃一块,这就是月圆、人圆、合家团圆的意思了。吃月饼喝茶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铭义。丰彰德问铭义,你二十四了吧?铭义说二十四虚岁。丰彰德轻叹了一声,便问铭义还欠不欠债。铭义脸一红说,别人的早还清了,彰祥小佬代垫的钱也可以还他了。十四婶插话道:“有什么难事就和我们讲哈,不要一个人糊涂乱撞。你也不小了,要晓得存钱成家”。丰铭义是有点呆,但不傻,知道叔婶都是想他好,便说:
“嗯,存钱养老”
“你这什么话?”春梅生气道:“是存钱娶烧锅的。娶了烧锅的就有孩子,有了孩子自然就会养老,哪有年纪轻轻就存钱养老的!”
“钮人跟我,我就存钱养老了”铭义自嘲似的说。
自从二妮子人尸不见,秀绮又被逼着嫁给陈公子以后,丰铭义对结婚这事就灰心了。姑娘再好又能怎样?不都是听娘老子“之命”嘛,即便像秀绮要死要活的,终究还是犟不过。说一千道一万,管你人好心好还是男女相好,到头来还是奈何不了一个“穷”字。他丰铭义没房没地没有钱,逃荒的李侉子嫌他穷,德高望重的洪先生也嫌他穷,就连本家很多长辈都难以指望,他还能指望哪个糊涂虫嫁女儿给他?倒不如现在努力存钱,存到四五十岁,手上有几个钞了,要么备着自己养老,要么就学四处打短工的孙矮子,逮个带拖油瓶的寡妇假模假式成个家。如果他命好不该绝嗣,能遇到个年轻些的小寡妇,说不定还能生个一男半女呢。
他现在就这么想着,不结婚就不结婚吧,狗子不也是这么过的吗?至少他丰铭义现在走正道了,不偷不懒不骗不扯谎不吹牛皮,还能在十四佬船上凭本事凭力气挣钱,比狗子的名声好多了。自从他第二次上船后,十四佬就付他正经工钱了,而不是之前的零花钱。虽说钱不多,可毕竟是钱呐。铭义把每月工钱攒起来,除了必要的吃饭穿衣日用品,手心里攥出水都舍不得花一个铜板。中秋节后第二天,丰铭义向丰彰祥还钱。丰彰祥很是异样,便笑问:
“你一直背着这个欠债包袱?”
“起码比欠别人的轻松多了”铭义也嘿嘿笑道。
“那你,在我家吃住那么多年,这笔账怎么算?”
铭义突然一愣,迅即红了脸说:“...这...我慢慢还吧”
“慢慢还?那不照,我要你马上还给我”
丰铭义如同突然踩空了脚,脑子嗡地一声,如坠万丈深渊。他万没想到,一向对他好的彰祥竟然这样逼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梦呓般嘀咕道:“你...我...本家小佬也逼债”
“嚯,你还晓得我们是本家呀?诶,别人都讲我俩好得穿一条裤子,就这几十块钱,你还念念不忘的压在心上,有意思吗?”
哎哟,丰铭义的心神又复位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丰彰祥是正话反说,是怪他不该记着那笔几十块钱旧账,更不是和他计算多少年的饭钱房钱,便抓抓头尴尬的说:
“欠债还钱,嘿嘿,天经地义嘛。好借好还”
“想甩我耳巴子就直接抬手嘛,别拿几十块钱伤人心!”
“这是借的,就该还。你不收就是和我断交!”铭义忽然梗着脖子说。
“嘿,跟我耍光棍”丰彰祥见铭义这样,晓得犯了倔,便只好退让道:“好好好,我怕你,照了吧?但是先讲好,你以后急用钱的时候不要再找别人了”
丰铭义还清了债务,心里不知道有多轻松。以后每月工钱就是自己的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又一想,不对,虽然现在娶不了烧锅的,但是钱还是要存的。不仅年老时要吃要穿,两间茅草屋也得要,还要防着生灾害病呢,至于小寡妇什么的,那就更要钱了。还是该花的花,剩下的就存着吧。
丰铭义对娶老婆的事灰了心,可十四婶春梅却不这么想。中秋赏月时她就存了心思,要给铭义张罗一门亲事。她将她知道的姑娘都放在心里筛了一遍,便筛到了林寡妇女儿。实在人做实在事,第二天她便去外来户林寡妇家串门。林寡妇母女几年前流到红石矶时,被丰家女人们帮着安顿了,凑钱给她搭了一间茅草屋。林寡妇知恩,晓得人情世故又整洁干净,还有一般女人不具备的花样灵巧。为了柴米油盐,母女俩每天帮人家浆洗缝补。她洗出的衣物干净整齐,缝的东西有式有样,即使补洞补烂也看起来好似花样点缀。每天找她的人不少,可从没人进来和她聊天谈家常。有身份的女人不愿降尊,没身份的女人又没闲空啊。至于男人,寡妇门前是非多,即便有那心存不堪的也怕沾身甩不掉。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春梅老板娘竟来找她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