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别忘了这边,才刚火烧没抢到,这回的这个什么总得有吧?”
“抢没抢到有什么要紧?好吃是好吃,偏不叫多买,就那么两个,还不够塞牙缝哩!”
经历过方才的火烧抢夺战,好些人都有了经验,当即喊起来。
展鸰将托盘放在一张空桌上,笑道:“都有,这个多些,诸位先不必着急,我先弄些你们尝尝,不要钱的。若是觉得好呢,只管要,若是吃不惯,也不怕叫了后悔不是?”
里头单是胡瓜丝一样就注定了这烤鸭套餐的价格会令相当一部分人望而却步,倒不如这会儿先免费试吃,想来大家尝过之后,即便不舍得日日吃,也会忍不住隔三差五就勒紧裤腰带买些来打打牙祭。
众人就见她一边说笑,一边麻利的动作着:
小薄圆饼不过掌心大小,十分小巧,一拎起来就能隐约看到对面的情景,可见其薄。
老板娘先夹了两片连皮带肉的鸭子蘸了面酱放到薄饼上,又依次放入葱丝和胡瓜丝,然后手指移动,就卷成一个小巧玲珑的饼卷,影影绰绰透出来里头的翠色来,很是赏心悦目。
有个穿着宝蓝五福同寿长袍的中年男子就惊讶道:“竟用了胡瓜丝?”
那可不是什么便宜玩意儿,如何掌柜的竟舍得!
可到底他也是做买卖的,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展鸰的打算。
这年头早已不时兴空手套白狼了,想有回报先得投本儿,只要东西真好,就不怕没人买。既然掌柜的都舍得用胡瓜丝,想来这东西的滋味必然妙不可言。
一个饼卷里头不过两片薄鸭肉,在座二十位客人下来,也不过用了半只鸭子、一条胡瓜罢了。
一家客栈甚少弄的这样阵仗,众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稍后小五用小碟子一人一个饼卷送过来的时候,都本能的先看再尝。
只这一入口就了不得了。
冬日酷寒难熬,更兼少有青菜瓜果,吃的本就油腻,可这一口下去,咔嚓嚓,胡瓜丝的清香瞬间满口,非但没被鸭肉的咸香油嫩抢了风头,反而进一步催发了肉类的醇厚滋味!
更有葱丝的轻微刺激也杀出重围,并未觉得违和,竟意外与这些呈现三足鼎立,互不相让却又缺一不可。
“好痛快!”宝蓝袍子的男子拍案大笑,招呼道,“掌柜的,且将这新式鸭肉的新式吃法依样上一只来!”
这会儿他倒是庆幸火烧只有两只了,不然若是填饱了肚皮,此刻却又从哪里找空来塞这烤鸭?
展鸰一摆手,小五就上去了,笑眯眯的唱道:“烤鸭套盘一只,诚惠纹银一两!”
那中年男子早有准备,且本身也不缺银子,故而并不惊讶,只是在座其他食客未免有些倒吸凉气。
一两银子?!
一只鸭子,竟就要一两银子?!
纹银一两,都够在集市上买多少活鸭了?
这年月,能巴巴儿跑出四十里地来这里吃饭的,手头都不算拮据,可饶是这么着,还是有不少人惊着了。
他们本能的想嫌贵,可偏偏方才又吃过,且不说滋味如何美妙,光是里头的胡瓜丝,只怕就衬得起这个价钱了。
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多贵了。
贵吗?其实确实是贵的可值吗?太他娘的值了!
胡瓜乃是卖得最好最贵的洞子货之一,一个两个又称不大着,说不得要论斤卖,故而绝大部分家庭都是问都不敢问的,只要冬日菜里有它,便好似甭管多贵都无可厚非了。
对大家的反应,展鸰早有预料,当即十分贴心的道:“这烤鸭套盘,若是一回吃不了一只的,可分开半只买。”
如此一来,就是五钱银子了。
众人略一琢磨,嗯,这倒是勉强在承受范围之内,倒也罢了。旁的不说,回头他们一来能吹嘘吃了谁也没吃过的新鲜美食,二来,好歹还沾了个洞子货的边儿呢!
买!
于是好些人都你半只,我半只的叫开了,不多时,倒也卖出去三只。
从来就没有白花的银子,付账的时候虽然心疼,可等这烤鸭吃到嘴里,谁都觉得物有所值!
罢了,贵就贵些吧,左右不是顿顿如此,一月几回打打牙祭也不错。
二狗子在旁边记账,算盘打得啪啪响,美的嘴都合不拢了。
展姑娘就是厉害,什么平平无奇的东西到她手里,转眼就成了无上美味。早先他觉得一罐泡菜五十文就够惊世骇俗的了,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一两银子,一只鸭子一两银子,不过是多了点儿胡瓜丝而已,试问还能有第二个么?
嘿嘿,他就知道当初自己一门心思跟着展姑娘混绝对是这辈子做出的最明白的决定。
展鸰又挨着桌子送了碟泡菜,笑道:“多谢诸位大老远过来捧场,不过日后啊,想吃什么就不必跑这么远了。”
众人一听,纷纷问道:“可是要搬到城里去?”
那宝蓝袍子的男子一口一个薄饼烤鸭卷,吃的舔嘴抹舌的,闻言笑道:“早就该如此了,”又对着邻座几个食客笑道,“若是早搬进去,我也不必为了几罐子泡菜日日打发人过来买。”
他就是最早尝试泡菜的人之一,也是当初潘家酒楼引进泡菜后头一个点的,一早就认准了这个味儿。哪怕后来雨后春笋般涌现出许多仿冒的,价格也便宜,可他还是坚持非一家客栈的不吃,只道外头的味儿都差了些。
在场有人识得他,便笑道:“说起财大气粗吃喝讲究,谁也比不上您胡掌柜,听说上月喜得千金?恭喜恭喜!”
这胡掌柜买卖做的好,花钱也大方,前头几个月只要家中婆娘略提一嘴,他便打发人满城找东西吃,一时传为笑谈。有好些男人说他不够硬气,被个娘们儿治的服服帖帖,殊不知,更多的女人们却羡慕他的媳妇。
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这辈子也不枉了。
“同喜同喜!”胡掌柜冲道贺的人拱了拱手,当即喜气盈腮道,“我那婆娘甚是争气,女儿乖巧的很,长得也好看,又白又嫩,大眼睛小嘴巴,不似我一般粗拉,哈哈。我只要一见了她呀,便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那人也知道胡掌柜疼爱妻女,当下顺着奉承了些好话,“那是那是,当爹娘的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给后头的儿女多积攒些家私么!”
那胡掌柜点头称是,笑声爽朗,当下又叫了一只烤鸭,先打发了随行的小厮快马加鞭的送回家去,“与夫人说,这是一家客栈出的新式烤鸭,我尝过了,甚是美味,且给她换换嘴。”
展鸰笑道:“胡掌柜是个难得顾家的好人,胡太太胡小姐都有福啦!本店不日将在城内东区玄武路一带开设门面,一应的泡菜、腌蛋、松花、卤味等都有,还有近几日的烤鸭、凉皮也有,还请诸位多多捧场!”
众人都叫好,又七嘴八舌的问那什么凉皮是怎么个味道,其中尤以胡掌柜最为积极。
“胡掌柜好兴致,展姑娘买卖越发好了。”正说着,外头忽然进来一对父子,当爹的不到五十岁年纪,慈眉善目的,儿子与他六七分相似,约莫二十来岁,瞧着更腼腆些。
“潘掌柜!”胡掌柜和展鸰都回了一声。
来得正是黄泉州内潘家酒楼的潘掌柜和他的次子潘圆。
巴巴儿找到一家客栈来的食客颇多老饕,故而亦识得潘掌柜,见他同展鸰的关系竟这般融洽,都有些惊讶。
不都说同行是冤家么?缘何这二人非但不打的头破血流的,反而和和气气的?
展鸰亲自将这父子俩引到桌前,“怎么有空来的?”
小五笑容满面的问了好,忙递上两条雪白的热手巾与他们擦手,又倒了热热的麦仁茶,然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端的训练有素。
潘掌柜打量四周,笑道:“今日日头好,便出来走走,也认认菜,谁知越走越远,索性便出了城往这头来了。”
他又与胡掌柜略寒暄几句,抬头见好些人正眼神复杂的盯着这边,便呵呵一笑,“这位展掌柜与老朽乃是忘年之交,她的手艺,你们只管放心!”
竞争对手跑到自家地盘上替她打广告什么的,展鸰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瞧您说的,我这脸上着实臊得慌。”
潘掌柜依旧笑呵呵的,摆摆手,“实话实说罢了,这有什么?”
他这是第二回来了。
头一回来的时候,展鸰也惊得够呛,跟旁人一样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后来才知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免十分羞愧。
当时她曾经忍不住问潘掌柜,“您好歹也是酒楼掌柜的,就这么大摇大摆跑到这里来,不怕人瞧见说闲话吗?”
不怕说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放在后世,这就好比百事可乐的经理跑去可口可乐家买东西,麦当劳总裁去肯德基叫全家桶一样!
当时潘掌柜就笑了,然后说了一番叫展鸰佩服的五体投地,且终生难忘的话:
“展姑娘,许是人老了,难免多些唠叨。世上之人,便如天上繁星,看不尽数不清,星星每日起落,人亦有生老病死,旧人犹在,新人却层出不穷,哪里看得过来?”
“莫说天下之大,只是这区区一个黄泉州,这样多的人口,生意买卖又岂是一个潘家酒楼做得完的?若每每有新酒楼出现,我便寝食难安,恨不得与人斗的你死我活,只怕早就死了,还做的甚么买卖!”
“我瞧得出来,展姑娘你并未真心愿意与旁人争斗,这很好,在年轻人里头也很难得……我就想着,若是人人都这般,天下也就太平了。”
“咱们这些做菜的,每日琢磨菜品尚且琢磨不过来的,又何苦勾心斗角叫外人看了笑话……”
打那之后,展鸰就忽然明白了为何潘家酒楼能数十年来屹立不倒了。
这人活得实在太明白!
再往后,她跟潘掌柜真就有点儿忘年交的意思。
“这是新做的烤鸭,潘掌柜、潘公子且品鉴品鉴。”她叫小五上了半只。
潘圆慌忙起身接了,“不敢劳动展姑娘。”
潘掌柜算是展鸰的前辈,他与展鸰是同辈人,却不好干坐着。
展鸰笑了笑,又对潘掌柜道:“不怕说句您老恼的话,令郎青出于蓝,日后潘家酒楼必然越发红火啦!”
潘圆有些不好意思,连道不敢,潘掌柜却笑呵呵的,捋着胡子假谦虚,“谬赞了,谬赞了,哈哈哈!”
做老子的,自然是希望下头一代更比一代强,所以展鸰这么说,他非但不会恼,反而美的慌哩!
展鸰就笑,“我也是实话实说罢了。其实我不说您自己个儿何尝不清楚?这十里八乡的,多少人羡慕您呐!”
她这确实是实话。
潘掌柜有两个儿子,长子潘方为人粗豪爽朗,于厨艺上头没多少天分,难得为人大气,如今便管着外头一应采办、账目和买卖往来。次子潘圆为人和软腼腆,厨艺却好得很,对经营酒楼也有些天分,如今便管着里头。
这兄弟两个都随了潘掌柜为人处世的好心性儿,一家子正直实在人。
前不久展鸰跟席桐俩人私底下还说呢,只要这家人不鬼迷心窍想不开,光是这两代三个人吧,就至少能保潘家酒楼再红火三五十载!
潘掌柜果然吃了烤鸭,十分夸赞,又对潘圆道:“你比展掌柜还痴长几岁,可是这天资,却差得远了。”
被当着外人的面数落,潘圆也不恼怒,反而很是诚恳的点头,“父亲说的是,展掌柜年纪轻轻聪慧过人,我不及也。”
展鸰哪里敢贪功?忙道:“本也不是我首创,都是,嗨,都是我师父教的,我便是有些改进,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因她频频端出现下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叫人想不注意都难,先前同潘掌柜说的时候还道是从旁人那里学的,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谁知次数多了,潘掌柜就渐渐觉得是她一味谦虚,反而越发推崇她。
展鸰无奈,又不愿将旁人的功劳都拉到自己身上,索性给自己编了个已然仙逝的师父,果然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潘圆就笑,“展掌柜客气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即便师父再出色,若是做徒弟的天资有限,也弄不出什么名堂。”
他也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根本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家的竞争对手而故意诋毁。
潘掌柜含笑看他们说话,心中却不免遗憾:
若是儿子的婚事略晚一些……这二人年纪相当,瞧着性格也对付,难得展姑娘为人沉稳大方,倒不失为一个好媳妇的人选。
倒不是说现下的二儿媳妇不好,只到底太过和软了些,操持小家没的说,可对家中事业,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罢了,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十之,既然错过了,那就是无缘,多想无益。
做不成夫妇,做个知己朋友也是好的。
他老了,这位展姑娘却才刚刚崭露头角,听说又与知州千金从往甚密,又听说连知州大人也十分欣赏。所以哪怕她自己无心称霸,日后也必然不容小觑,崛起已是既定事实。与其两虎相斗,却叫旁人坐收渔利,倒不如先把关系打好了。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饶是日后自己撒手去了,有今日一点薄面在此,但凡潘家酒楼有个什么,想来展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也不会袖手旁观。
唉,为人父母的,总是想尽可能的替子女铺平了路不是吗?
几人说了半日,潘掌柜又说分店开张之日去捧场,这才去了。
晚上展鸰跟席桐、展鹤一起吃饭还说起这事儿,“潘掌柜这人实在没的说,活的忒透彻。人但凡到了这个份儿上,基本上外界什么狂风骤雨的都影响不到了。”
她果然做了水煮肉片,红彤彤一大盆汤里浮着老些肉片,鲜嫩麻辣,一口肉片一口米饭,说不出的过瘾!
席桐也十分欣赏潘掌柜为人,听她说后也跟着唏嘘一番。
“对了,说起朋友,”展鸰忽然好奇道,“我来这里才几个月就认识了不少人,你都来了半年之久,想必不会没有信得过的朋友吧?”
话少也不妨碍交朋友的吧?
席桐夹肉片的动作顿了顿,果然表情微妙的道:“若说朋友,倒也算有一个……”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