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决定先不去思考这个可怕的可能性。因为眼下要处理的事情更多。和鲁斯凡的仗,得留在出去之后打。
他将渴望真相的念头放在脑袋里晃了晃,然后又将注意力转回了眼下。
教界人士如果知道这些画摆放在白教堂的祷告厅,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毕竟这已经不是白教堂第一次因为绘画出事儿了。1710年,白教堂的主持神父在祭坛上准备了一副装饰画,而且他却把犹大画成了自己的政敌,彼得伯勒座堂的院长的脸,这成了一种聪明的人身攻击。
但眼下没有鲁斯凡的身影,哪里都没有。画架上摆着一件陈旧的斗篷。斗篷上有许多颜料的印记,好在粗亚麻布上还没有太多的油泥,颜料浓烈的矿物气息还能忍忍。
此刻唯一能让现场氛围不显得那么诡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个世界里漂浮着威尔逊和所有英国人都熟悉的那种雾气。
略带着煤灰、烟焦油、尼古丁和血腥味的雾气,此刻正蔓延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里,宛如一团能够活动能够行走的梦魇。暖黄的路灯映射出的光线,迅速被打成一团光晕,在黑夜游荡的雾霾里,小小地点起一盏夜灯。
这才是罪恶之都入夜之后的真实容颜。
威尔逊抽出了自己的配枪,埃米尔在将枪给他的时候,还同时给了他一些富余的子弹。虽然多少有点儿亵渎神灵,但威尔逊还是在教堂门口清点了一下武器,尤其是将子弹上膛。。
然而在他将手枪插回腰间,准备返回教堂的时候,一切几不可闻的“啪嗒”声却引起了威尔逊的警觉。他马上将手放在大门上,但在握住门锁的时候才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
教堂里居然有人?
威尔逊猛地扑到了门上开始大力地拍打,他大声地呼唤着鲁斯凡的名字,同时高声咒骂在门里的胆小鬼,他希望这样能激得屋里的人把门打开。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唯一回应威尔逊拍门的,只有冰冷的缄默。
雾气从街角迅速翻滚而来,就好像咒骂的动静惊动了什么在街上游荡的怪物一般,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白教堂外的雾气中时刻闪现。浓稠而黏白的惨雾将教堂围了起来。
这种奇特的景象,就算是再怎么心不在焉的人也应当注意到了。一直拍打着厚实木门的威尔逊也停止了叫嚷。庭院的花园口好像已经站满了人,但此刻的雾气已浓郁得让人连相隔五米的东西都看不清。
只有围绕在公墓周围的莹莹绿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威尔逊认出这些鬼火般在夜里发出荧光的圣约翰草,别称正是“恶魔飞翔”。
因为黑暗中的鬼魂在接触到它的时候,会魂飞魄散。
正是因为白教堂外的庭院沿墙种了一整圈圣约翰草,墙外的雾气才没能渗进庭院。由此观之,雾气中站着的这些人,看来可不是什么人间善类。
一阵熟悉的呢喃声开始从街道上传递开来,白雾变得越来越浓稠,雾气中,许多模糊的人脸抖动了起来,发出了“嘻嘻”的怪笑。这些煞白的脸摸不着鼻梁,看不清五官,但在黑夜中裂开的大嘴和笑到变形的眼角,却透过黑暗与雾气这双重的视觉阻隔,直接传递到了威尔逊的大脑里。
嘲讽、讪笑、斜睨、狰狞、猥琐、冷笑、谄媚,所有诡异的笑脸正齐刷刷地盯着威尔逊。背后鬼影憧憧的教堂里感受不到一丝圣光。没有奶白的鱼汤与分食的无酵饼,只有隐多珥的巫术与阴间返来的撒母耳在作祟。
威尔逊知道是自己的叫嚷招来的祸,他并不怵这个场面。但鬼来得太快,也太多了。而这些游荡着的恶意,很容易触发诅咒。诅咒是不讲道理的。
圣人、鬼魂、乞丐都会在条件符合的时候释放诅咒。
但致命的地方在于,没有人知道诅咒的触发条件。
没有固定的触发仪式,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触发词;半个小时,一天,十几年,甚至轮回中的下辈子,附骨之蛆的诅咒在长时段的潜伏之后,只会因为一段触发词而在仓促之间发作。
譬如在清单上,威尔逊最恐惧的那个足以引发抹杀一切的404号诅咒。就没有触发机制可供研究,没有红字名单可参考,中咒者甚至没有纠错的机会,一经触发,便会重启整个世界。有通天彻地的能力都没有。
亨德尔给这个诅咒的备注只有一个字,nihilism.
除此之外,许多诅咒是传染的。他们与疾病唯一的不同是他们不能靠医学与现代科技解除。尽管从传染的途径和效率上看,任何一个现代疾病都能覆盖更广的传染域。
但诅咒有一个优势。
它是不可解的。
黑魔法课上讲到的1518年罗马境内的史特拉斯堡镇,教会敕封的圣人对镇民施加了诅咒,400名镇民在镇议会与医生的注视下跳舞至死。而这一诅咒是从一名虔诚的中年女人弗劳特罗菲亚为中心,开始传播。
很快,半个镇的人都开始了停不下的斗舞,直到每天有15人因力竭而死去。
最后,教会追查到了西西里岛出身的圣维特斯的身上,但一直到亨德尔对人脑进行了全面解剖试验,才彻底摸清诅咒的传播机制。
镜像神经元系统。
尽管意大利的帕尔玛大学在这个时候培养出的,仍是喋喋不休的家庭律师与乱弹琴的音乐家,研究团队还来不及把解剖的魔爪伸向恒河猴,但快乐与哈欠都会传染这事儿,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了。
19世纪自然科学界还来不及有所突破,但魔法界的研究已经将触须伸向了人类的大脑构造。负责运动观察和肢体模仿的镜像神经元,使人类不自觉地观察和模仿同类的动作,并可能仅通过这一动作的模仿,便获得相同的生理感受。
譬如,打哈欠。
所以,刚刚扫视了一番之后,威尔逊有些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单枪匹马闯进了这个地方,而是后悔不小心将所有的笑脸都看全了。
如此全的笑脸,面部的每一寸肌肉纤维的牵动都抓住了。
从诅咒发动的规律来看,这轮诅咒的核心,大概率是“笑”的表情,而“笑”捏住了人类神经系统的软肋。
“笑”作为运动神经反应的表情,与文字处理的大脑片区是完全独立的。当运动神经信号进行反应的时候,负责文字解析的大脑分区都还没来得及
从现在自己还没死掉的情况来看,雾气里的东西对威尔逊施加的诅咒不是即时生效的。然而,当他找到办法返回另一侧的伦敦时,这些潜伏在他们身上的诅咒可能就会以他为中心,彻底爆发出来。
威尔逊不畏惧死亡,不代表他愿意将诅咒带回朋友之中;以他对柯林斯的得意之作炭疽杆菌的经验来看,现代诅咒的效果都很凄厉。
他不能走出公园,不能离开这里,不能笑,也不能乱动。
威尔逊·张伯伦被困在了另一侧白教堂的花园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