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与抢劫,在现代社会已经是截然分开的两种行径;但在罗马人开始肆意拓展他们的十二铜表法之前,都受到了商人之神墨丘利的庇护。商人们携带着见血的家伙,定期蹲守在车水马龙的通道旁,毫无成本地“进一轮货”,然后换个城镇,拿这些东西去市场换成金币。
这就是原始的商业,现代人类仍然将这种行为称之为“买空”。
看起来吸血鬼在这个时代也在努力地理解商业逻辑,这种尝试令正在被打劫的威尔逊感到十分感动。
“不不,阁下一定是弄错了,我手上并没有什么百万英镑的支票。”威尔逊听闻之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因为憋笑过度用力而表现得面无表情的鲁斯凡。
“我们知道,威尔逊,携带一张如此大面值的支票,和自寻死路没有差别。很容易暴露你们的行踪。毕竟,从宫内发出的消息来看,你们喜提大英帝国与诸自治领境内头号通缉犯的头衔,无需审讯、无需关押,无需听证、就地正法,根本不可能在银行露面。要知道这份追杀令可不是发给苏格兰场的。”
格温普兰的声气稍嫌虚弱,但底气已经恢复了。
“底西福涅是奥林匹斯之神这件事我们一早就知道。但大英帝国从各地搜刮来了一大堆异教神明,然后按照英语字母表的顺序,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扔进大英博物馆,拉玛西斯二世现在还在展厅里无聊地抠脚指甲。因此最先我们认为,她就是一尊国家债券换回来的会唱歌的黄莺而已。
然而这个买票参观的万神殿,却确确实实发出了对你们一干人的通缉令。内容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们,但陛下要求大英帝国疆域内,包含所有自治领,及同英国有血亲关系的欧洲宫廷,一经发现,便对你们格杀勿论。所以,哪怕只是坐在这里说几句话,我们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威尔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这种程度的追捕是他所曾预料到的,这也是鲁斯凡钦佩他的地方之一。
“鲁斯凡勋爵将您和您的同伴情况告知我们的时候,场面还一度不太愉快。不过这些阻碍已经清除了。所以您大可不必担心自己在这里的处境。但我们十分希望得到您那妙笔生花的双手。”
“呃,您要我的手?”威尔逊说话的尾音不知道为何突然上翘了一分。
“不,是您的手艺。您有一双丝毫不逊于朱迪斯·莱斯特的生花妙笔,就算再画出一副《欢乐家庭》,我们也丝毫不意外。何况中世纪时,艺术家们连圣裹布都敢伪造,所以我们绝不怀疑您的水平,绝不。
但之前关于皮卡迪利酒店的失窃案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有在英国的活人和死人都知道,这张能买下一又二分之一支无敌舰队的支票被人偷走了。我们知道支票不是您弄走的,但我们也知道,凭借这样的收益,您完全能弄出一张支票来。”
“不,爵爷,这件事不那么……”
“威尔逊,我们现在所有的谈话都在监听中,您请务必审慎。勋爵也对我们坦诚相告,这是一门工匠活,你们需要一些工具和材料,我们愿意提供协助;我们也可以提供场地,供你们的匠人躲避,但我们,需要,那张,支票。”
说到后半截,格温普兰勋爵几乎是咬着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
“爵爷,如果您打算用这张支票去兑现的话……”
“威尔逊,具体的内容,我们不能透露,但我们自然有自己的渠道来消化这些。现在我们诚挚地请求您的帮助,而承诺绝不干预您的行动计划。您意下如何?”
“看起来我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威尔逊摊了摊手,奇怪的是,他此刻感到的这种从容而无所谓的态度,明明很久都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出现过了。
现在,自己却分明鲜活地体会到这股快活而不羁的性格。而这种性格,我们的读者还来不及了解的,正是那个还没来得及分裂时,天真而浪漫的张伯伦的性格。
他蓦然回头看了看杯子,然后又看了看正在垂着头的左培尔。然后才将头转回等着他答话的格温普兰。
“爵爷,我同意这笔交易,但我必须要知道资金的去向。”
威尔逊抿了一口威士忌。
“我得提醒您,爵爷,如果只是粮食贸易理念相冲突引发的经济战,那我们没有参与进来的必要。不是因为立场偏向英格兰的自由派,而是微妙的处境使然。我们不是爱尔兰人。但现在要从事一桩危险的经济犯罪。考虑嫌犯身份的风险,我们随时可能因为利益交换,而被您的人当成替罪羔羊扔出去。”
威尔逊将脸转向了格温普兰勋爵:
“都柏林吸血鬼长老会是现在英国唯一的吸血鬼自治领。而这种严格坚持避世戒律,又不需要用钱来维持的组织,不可能为了一桩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事,下力气包庇我们几个逃犯。不,这在逻辑上说不通,所以您还没有和我们说实话。”
格温普兰叹了一口气。
“威尔逊,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避免一场即将到来的人间祸事。吸血鬼不花钱可以活下去,但没有了人,我们靠吃什么而活?”
“所以一群狼要为羊的命运发善心?”
“从您故国的古训通过伏尔泰与孟德斯鸠翻译成法文,然后传播到欧洲大陆开始。那句话怎么说的,‘狡兔死,走狗烹’。我们也认同这句话。”
“见鬼,我原本以为你们纯粹就是去恶心教会的。”
“那您就犯了一个社会上流行的通俗错误,将我们视为安那其分子了。威尔逊,不,我们不是安那其分子,也不是藐视教会权威的危险生物。我们只是关心真实的社会和世界而已。”格温普兰摇了摇头。
“勋爵,我担心的问题并不在这儿。我只是担心自己被冠冕堂皇的理由骗了而已。我支持拯救爱尔兰人,也愿意为这件事做点儿什么。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件事是由吸血鬼来做。”
格温普兰勋爵脸上掠过了一股为难的神色,而将目光投向了威尔逊的背后。威尔逊转过背去,这下所有人都看着站在墙角的左培尔。
察觉到气氛略微变化的调酒师此刻也抬起了头。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时,竟然耸了耸肩,装模作样地在吧台上翻找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所有人说道。
“哦,先生们,我找不到自己的雪克杯了,那玩意儿可是用全新的锻造技术制成的,非常宝贵,您几位看见了么?”
三个大老爷们同时摇起了脑袋。
“那我得去找一找了。您三位不介意在谈话的时候缺少一位调酒师的服务吧?”
三个人又同时点了点头。
左培尔微微一笑,伸出了右手。摆在墙角的镰刀蓦然一下飞到了他的手上。而从修长的镰刀上,蔓延出了一片无尽的黑暗,沿着左培尔的右手,便向他的全身蔓延开去,很快形成了一束雾气腾腾的黑色长袍。
而在这一团氤氲的黑暗中,一只白骨嶙峋的手握着镰刀,率先自半空中显现了出来,随后走出了一具披着长袍的森森白骨。
整个场面变得凝重而可怕。眼眶中跳跃着青绿色火焰的骷髅向三人行了个礼,然后便低头走出了酒吧。
现在威尔逊知道为什么左培尔能成为死神了。
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神是不可能从活人中选出的。
但伴随着死亡逼面而来的压迫感实在太沉重了,当化为白骨的左培尔那鬼火嶙嶙的眼眶扫过威尔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威尔逊不禁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书。
“威尔逊,左培尔是这个世界的行刑官,即便长老会也不能和他公然作对,幸好现在我们处于合作关系。他离开这里,是因为他的使命之一,就是铲除泄密者。原本这些话是不能说的。但现在,我希望我们的合作能成功。所以我可以告诉你资金的去向。”
威尔逊转脸看了格温普兰,只是很简单地回了一句:
“今晚整个城区的主事官都在拼命为我们放水,你们是打算用这一百万英镑和英格兰开战吗?”
格温普兰听到这话时,整个人不由得顿了一下。
“不,这一百万,是拿去买粮食的,”格温普兰摇了摇头:“这个麻烦算是我们主动去揽的,威尔逊。我们不想打仗,也无法在不惊动英格兰的前提下备战。我们这趟来,是想和平解决爱尔兰的粮食问题。”
“爱尔兰已经开始闹饥荒了么?”威尔逊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