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滋啦。”乳白的雾气中不断地亮起了蓝色的电光。伴随着窸窣的电流作响与沉重躯体的应声倒地,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夜影,永远地烙印在了邪眼皇后潜意识里的恐惧幻象里。
墨绿色的透明剑刃偶尔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将纷至沓来的触手和接踵而至的人偶切成了碎片。仿佛这些用坚固榆木泡上桐油之后又风干了的身体架子,只是外强中干的一叠枯叶或者几张报纸。
在名为“毁灭”的剑刃风暴中,我们的主人公威尔逊仿佛成了在刀尖上跳舞的演员,他认准了每一个进攻和防守的节拍,在一个又一个关键的节点上,用标准的剑术动作,将凑上前来想要撕碎他的机关和不识趣的傀儡切成了数段。
有一类杀戮总是乐意将自己伪装成救赎。
是假惺惺?
是艺术。
是的,只有在杀戮同类时,斗兽场上的贵族们才会在兴奋与紧张之余产生一丝恐惧,无处不在的镜像神经元系统,通过视觉,将被肢解的感觉通过视网膜传递给了这些端坐在观众席上的旁观者。
但面对一群完全的异类,一群抽象的怪物时,即便虔诚的老太太与保守的清教徒姑妈们,都会红着眼睛,捏紧拳头高呼:“杀得好”。
杀死畸形,就是在释放他们的恐惧。
相反,被畸形杀死,则是这一类噩梦的本质与根源。
威尔逊认出了这些畸形的来路,尽管他们已经变得更加精致、更加高大;但那粗犷的外形与令人不适的细腿,是眼前这个名为邪眼皇后的女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做完噩梦之后,画在涂鸦本上的梦魇。
张伯伦那个时候,只懂去给她从厨房里偷两块糖来,似乎这样她就能停止发抖。
那时,所有人都是孩子,一块糖就能哄开心。
而此刻,从雾中走出的傀儡,已经越来越脱离人形,暴露出柯蒂斯梦中猛鬼的真身。如同威尔逊所预料的,柯蒂斯的精神世界早已经崩坏了。
他嗅到了某个说话腔调阴阳怪气的男人的影子。
数个畸形的傀儡从四面八方围来,其中一眼就能认出那个一直在踮着脚悄悄靠近的长腿人偶。
他的身体比例呈现出可怕的失调。细长的双腿如同竹竿一般,勉力支撑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和那硕大的脑袋。仿佛下一刻,这只两条腿走路的络新妇蜘蛛,就会因为头重脚轻而一头栽将下来。
确实,它从脚尖到腰身,都呈现出瘆人的白色,至于从腰际以上的衣服,则长出了螺旋上升的斑马纹路。它的四肢畸形地纤细,面上没有五官。除了一张嘴,张开后全是森白的獠牙,像极了从简笔画里潦草画出的梦魇。
确实,只有心理极度不健全的孩子,才会在噩梦之后神经质地将这种抽象的怪物,画满整个本子。
这东西后来在北美有了个专属称呼:
“瘦长鬼影”。
此刻,团团围上的机关人偶,都是这样一副一眼就能造成精神污染的诡异造型,而与汉诺威时期那华丽繁复而严谨对称的审美风格相去万里。
威尔逊看着这些无限增殖的人偶,他明白柯蒂斯的理智早已经崩溃了。
传统的怪物都在追求超人的神性,血统的纯正与美学的契合。哪怕是每天都会进食新鲜血肉的鲁斯凡爵士,都要精心修剪他的发型、胡须与指甲;尤其用细长的牙签去剃掉牙缝里的肉屑。
因为他们身上汇及了那个时代卓然于众人的神性想象。
而这些藏在雾气中的怪物,呈现出愈发不可名状的外观。“丑陋”已经无法恰当地形容他们那不成比例的外表与遍体流脓的身躯了,唯有“恐怖”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他们带给人类的心理阴影。
一颗颗不安分的眼睛,在铺就了人造皮肤的身体表面,不安地蠕动着;当眼球转动时,周边皮肤的微微褶皱与挤压变形的静脉血管,令人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
畸形的四肢与失衡的比例在眼前不住地晃荡,纤细到病态的,反扭了关节的,畸形膨胀的,散发恶臭的,种种混合着惊异与恶心的四肢乃至于多肢的怪物,混杂着赛璐珞磕击在地砖上的“疙瘩声”,向威尔逊涌来。
最可怕的是屋顶那些由人偶组成的人体蜈蚣,时刻在威尔逊头上盘旋。
这些怪物,不单由赛璐珞和蜂蜡热油制作而成,威尔逊毫不怀疑,在这些制品中,确实藏有着许多被肢解的尸块。
踏着死亡节奏的他,在利爪与獠牙的包围中挥舞着剑花。而哪怕只是沾上了这柄诡异双头剑的手脚,都登时便被切成了几段。无论多粗壮的手臂,多尖利的獠牙,多精巧的机关,都一瞬间沦为一堆碎屑。
而在高低忽显的闪转腾挪中,威尔逊又总是堪堪从人偶的尖牙和利爪中躲闪开去。
他的身法很好,总是在两侧同时袭来利爪的时候,掐准夹缝做出一个腾空的旋子,两只爪子便擦着袖子和裤脚掠过去了。面对再度围上来的怪物,他也只是简单地向前小跑了两步,然后抽身回旋,向前跳起,空中旋转的身子拧出了一计漂亮的旋风腿,跳开了匍匐在地下,等待着偷袭的木偶人。
随后,借助惯性的他在顺利落地之后,自然地作出了一记云肩转腰的动作,双头剑顺着手腕华丽地抖了出去,“嗡”地切断了四方来袭的木制触手。
一招漂亮的苏秦背剑,这已经不是梅耶流长剑的招数了。威尔逊下意识地用出了在英国本地绝无仅有的剑术。但没有人发现,身姿舒展而优雅的他,似乎正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响。
他正在愤怒中爆发。
而他之前明明是从来不生气的。
几经杀阵的威尔逊一直保持着几乎绝对的冷静,即便这种冷静还没有将他完全侵蚀成冷血。但即便再危险,他也倾向于智取。以奇袭的方式,一次性解决战斗。换言之,他不嗜杀。
所以,威尔逊的进攻套路一直没有太多侵略性,全是在防守反击中狡诈地一击制敌。
但现在,他明显怒气勃发地主动攻击,这种方式非常危险,因为大开大合的动作很容易短时间内耗尽体力。而只要动作稍微出错,可能就会在瞬间被杀。因此,理智的威尔逊从不采取这个策略。
但此刻,他的体力似乎一直在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在铺张的动作之下,他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疲态。双头剑被他以翻腕棍花的防御姿态挥舞成一张天罗地网,将送上门的关节剁碎成馅。
他本不用做到这个程度的。
他……正沉浸于毁灭。
雾中反向渗出的杀意越来越浓,反向地使在场所有的人偶为之一顿。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不断地扫视着围聚上来的怪物;双手在一次又一次的挥击与戳刺中,将对方捅成蜂窝。
或许是因为,劈开怪物的身体之后,他看到了,从肚子里掉出来的一颗颗栩栩如生的人头。这些人头都是蜡油浇制的,是工艺,是赝品,但他却分明认出了这些人的样貌。
是柯林斯老师。
是鲁斯凡。
是埃米尔。
每一颗掉下来的头和脸都栩栩如生,名为死亡面具的逼真表情正拓印在这些蜡像的人头上。威尔逊看到了口鼻流血的艾米丽,眼球掉出眼眶的比比扬,满脸尸斑,嘴巴好像还在喃喃自语的波平斯。
他知道这些逼真的玩意儿只是柯蒂斯家族与杜莎夫人的手艺活。毕竟,当年正是凭借着制作出栩栩如生的死亡面具,他们才得以逃过法国大革命的清算。
威尔逊不应为一堆稻草生气。
但当他看到一颗七孔流血的女孩的头,从被莫邪剑划开的怪物肚子里掉出来的时候,他爆发了。
关于那张脸的记忆,不来自亨德尔,甚至不属于威尔逊。它属于那个在无尽沉睡中的张伯伦,在遥远的孩提时代中模糊的记忆。
威尔逊知道邪眼正在窥视他的心理伤痕,但当看到这张人脸时,一股不属于威尔逊的杀意却蓦地一下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的双眼在瞬间便布满了血丝,青筋爬上了他的太阳穴。
在原本压抑住自己的那股浓烈的悲哀消散之后,一股永无止息的愤怒在迷雾中浮现了起来。
原来,威尔逊的冷静都一直建立在大脑的悲伤之上,他的脑子里嵌入的属于张伯伦的残片,是哀伤。
所以,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使他的大脑灰质区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大量的血清素时时刻刻令他不得不冷静。
但从什么时候,威尔逊开始感觉到一股愤怒?
想起来了,是左培尔递出的那杯酒。那杯号称在黑夜的沼泽地中治愈灵魂的火焰之酒之后,威尔逊感到了一丝不羁、一丝生气,以及随之而来的奔涌的怒气。
那杯酒有问题。
因为现在这枚名为“怒”的大脑残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归位了。
但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雾中的人偶数量渐渐变少了,满地的碎片堆砌得比之前左培尔与鲁斯凡路过时的残肢更多,更碎。
“你……”雾气中开始响起邪眼皇后的声音,而腔调里还是浮现出了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惊慌,“今晚的任务就是来白教堂劈柴么?”
“柯蒂斯,”威尔逊的声音还是响起了,但明显比平时的声调要高两度,“我只是想被你杀死,或者杀死你。”
“张伯伦,让我们来谈个交易吧,我放你走——”
“滋啦”一股巨大的电流声扫荡了场上剩下的所有人偶,使得他们短暂地死了机。在一动不动的人群林中,威尔逊握着双头剑,巡视了三百六十度之后,整个人“嗖”地一下,在场中消失了。
他已经发现柯蒂斯没有藏在这些东西之中,这个恶毒的女人正躲在其他地方,远程遥控着眼前的这一摊杀人玩具。电击破坏了藏在人偶胸中的电动泵,使得它们的胸口都停止了起伏。
一个在说话的人,肺部是不可能不活动的。
真相一目了然。
那她藏在哪儿?
无需开口,干掉人偶的当口,威尔逊已经知道下落了。
毕竟,无尽愤怒除了改变威尔逊的战斗风格外,还给予了他一种别样的能力:短时间内,血液的流冲带来了养分的富集,使他的原本就敏感的皮肤之下,出现了一些感应更为灵敏的细胞。这些细胞,能够捕捉到生物在近距离运动下释放的微弱电场或磁场,发现并预测对手的运动轨迹。
他由此感应到了,控制这些傀儡的电信号来源。
这也就是后来人类在鲨鱼身上发现的生物电感应系统。
理论上,对手只要有意识,哪怕还没有运动,威尔逊都可以感应到即将出招的轨迹。
而依托这种“先知先觉”,威尔逊迅猛的战斗攻无不克地将眼前的这支傀儡队伍撕了个干净。
威尔逊静静地闭上了眼,人偶的运动虽然复杂且配合默契,但所有的动作信号的来源,却都是一致的。
他们都来自白教堂的方向。
下一刻,他仿佛从虚空中走来,出现在白教堂的厚实木门之前。那儿的石阶曾夹了一张他刻意留下的符纸,这张蓝色的符纸,其实只是充当一个坐标定位的作用。
威尔逊是在雾气中留下它,作为方向的指引。
它本应藏在“对面的真实世界里”。威尔逊埋设一个逃离用的信标,本是为了能从未知的结界或陷阱中逃离出来。而现在他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异界。
当他推开门,看到另一个世界时,他以为是空间发生了变化。
其实,起变化的只是他的眼睛。血魔法是以血液作为媒介发动的控制术,他不能直接干涉物理世界。
但是它可以影响人类的眼睛。
在兰开夏的最后两年里,倍感无聊的张伯伦曾经“借”出了舍友的隐身斗篷,坐马车逃票去了爱丁堡,但在那里的医学院,他第一次感知到人类医学与魔法界之间那极为模糊的界限。
原来所有人的人类都有三只眼睛与两套视觉的处理中心,以及有些盲人其实也是看得见的。
他知道了什么是邪眼。
查尔斯·达尔文带回的博物志革命性地改变了生物与医学的研究方向,很快,一种比人类是从猴子进化而来更激烈的假设出现了。这个假设声称,人类是从鱼类进化而来的。
而知识界率先对自己可能是一盘加了葱花的仰望星空的后代,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音,直到越来越多的化石证据出土,一整条严肃的进化链条指出了鱼类是如何进化成蝾螈和青蛙,然后又怎么进化成两种不同的蜥蜴,再然后进化成恐龙和散装耗子的过程。
人类的高贵与神造的亚当毫无疑问地受到了质疑。
但也有反对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