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来人
“话说东北是共和国长子,建国的时候很多资源都集中在了这块地区,这地区的人儿啊,在国有资源的荫护下,日子可是一个的滋润,到了上个世纪末的国企改制之后,那帮被编制的人,好日子就到头了,于是啊….”
老陈抿了一口茶,扶了扶桌案,继续讲道:“因为习惯了好的生活,创造经济的能力就日渐消下,就从那儿开始…”
辛明坐在角落,淡淡地吸了口烟,环视着四周:一百多平米的说书馆摆放着七八张小茶桌,只坐了零零散散的几人,似乎都无心听书,在窃窃私聊,或者喝茶发呆,服务员阿琼趴在柜台上连连打哈欠,秋日阳光透过窗户,尘埃就像时间停滞的影子漂浮在空气中,如果不是老陈的说书声,还真像在冬日西北败落的石油小镇的商店一般。
自从经营这个说书馆以来,辛明似乎每天都要面对着这样萧条的场景,半年多过去,眼看财务表上的成本一耗再耗,预算的可支撑期缩短了一大截,离关门大吉也是不远的事了。
“几十年了,那个年代留下的伤一直延续到现在,所以才会造就了现代东北的年轻人啊,都不搞实业了,什么直播喊麦跳舞蹦迪咬打火机,倒是很兴旺,那些我们认为的恶俗文化,基本上是从那传出来的,能歌善舞不干活,一朝沉醉尽蹉跎...”
最后一个客人走了,辛明熄灭了还有大半截的烟,对老陈说:“今天就到这吧。”然后向阿琼摆摆手,这是半年来每天都要经历的场景,今天也没有意外。
“小辛。”老陈没有像往常收拾书稿,此刻辛明背后站着一个陌生人。辛明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男子站在跟前,他的金框眼镜十分醒目,头发梳得程亮,像是金融街随处可见的人,只是神情有点涣散。
男子打量了一下四周,说道:“关门了?”
为什么不说打烊呢?南方生意人对词眼吉凶的敏感让辛明好不舒服。但进门便是客,辛明只好回道:“不好意思,还没关,但是请明天再来吧。”这带软刺的回话,就像吃饭时向一个南方人提问“你要饭吗?”,为了图吉利且不得罪人,被问者多数会回答“不要。给我装碗饭”。
男子没有理会辛明,径直走向靠近讲台的茶桌,边走边说道:“我第一次来,赏个脸,讲两段呗?”男子讲话间音调起伏不定,虚弱之气弥漫开来,辛明感到阴阳怪气,便更加不想搭理。
辛明看了看老陈,想着老陈能领会他的意思,好生打发那男子,没想老陈竟然点点头,走向了讲桌。他当年在公园角落里给人算命,因为其口若悬河的巧嘴,粘粘口水即来一段,引起人们围观,久之,命就不算了,干脆就讲故事,许多人就为了听他讲故仔,特意向其求占卜。自从被辛明请来说书之后,没想到人还不如在街头那会儿多,照本宣科、自导自演的讲台很是沉闷,被人们众星捧月、互动互吹的那股味儿,老陈已经很久没享受过了,既然有人主动要听书,老陈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老陈正了正衣襟,对男子说道:“客官首到,又何必在乎那些时候,大幕即为君开,想听些什么呢?如果没有什么想听的题,在下便…”
“和我讲讲,契约”,男子把金框眼镜摘下放台上,他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似是刚才的两句话把他的气息给排尽,他说:“啊,契约精神,对,契约精神。”老陈抚了抚戒尺,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即点了点头:“好,没问题。”
这时服务员阿琼不知去了哪里,辛明只得自己走向茶水台。
“所谓契约,就是人类历史中,双方或多方为了达成某种合作关系的守信用的约定,表现方式有很多种,像口头、书面、第三方公证等等,契约精神是人类文明的表现之一。”老陈虽不是科班出身的学者,但是走江湖的那些十年,藏纳了不少掌故,这点小题根本难倒不了他,辛明一边泡茶一边听着。
“那契约的基准是什么呢?就是说,一份契约,履行的标准是什么?”金框男抱着臂,似乎想用懒散来掩盖他如丝的中气。
老陈道:“无非就是两样,人情,律法。比如嘛,咱先说人情,比如你今天和楼下小卖部老板娘赊了一袋米,约定好明天给回钱她,就是因为你和老板娘的关系好,人家认你这个情,这就是人情契约;律法契约嘛,你和老板娘签好合同,各种违约什么的条件都参照统治阶级立定的律法,借一袋米,怎么还,还多少,几时还,都白纸黑字写清楚,这就是律法契约。“
辛明把茶递到男子桌上,说:“给,西山茶。”男子没有理会辛明,但似乎也漫不经心地听着老陈讲书。
老陈继续道:“所以说呀,这契约,就是约束行为的一种文明表现而已,在我们进化到现在这阶段,很多规矩,潜的也好明的也好,都逐渐完善了,所以人们就会有一种深根蒂固的契约精神,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嗯,规则吧。“
男子喝了一口茶,“嗯,呃,对了“,他放下茶盖,抬起头:”那如果任何一方不遵守契约精神,该怎么约束,或者怎么惩罚啊?“
说书之所以是说书,不同于照本读稿、登堂演艺之处就是因为有大量的互动,有问有答有捧有踩,是交流探讨话题的有趣过程,老陈被长久以来的沉闷给压抑久了,面对这难得的互动异常亢奋,他拿起摇扇,轻轻挥了挥,说道:“先说人情契约吧,别的国家我不知道啊,就拿我们中国来说,自古以来的仁义廉耻,三纲五常,人情世故,道德礼制,这不都有一套了嘛,人情契约肯定是建立在那基础上的,如果立定契约的人不守规,那么不就相当于违背了老祖宗的信仰了嘛,这个社会那里还容得下他,这样的恶果,不就是约束吗?”
男子看了看在茶水台的辛明,说:“早闻辛掌柜这地儿故事滔天,博识卷地,我想听听掌柜您的,嗯…?”
辛明靠在茶水台上,对这位客人的要求其实也没有奇怪,在老陈的熏陶下,客人多、气氛上去时他偶尔也捧下梗,带着起哄一段,也不是什么难事。辛明正了正嗓,说道:“既然第一次来,我就献个丑,讲得不好,莫怪莫怪。“男子戴上了金框眼镜,老陈也放下摇扇,看向辛明。
辛明慢慢走向讲台,边走边说:“刚我们先生讲到了人情契约的约束,那么我就说下法律契约的约束吧。也还是说国内,我们中国每个朝代的法律,都是以人情契约为蓝本,法治,就是礼治的延伸和升华、完善。传统礼制是建立在封建阶级基础上的,具有对立性、统治性,随着时代发展,思想的觉醒,自推翻了封建统治,建立了民主共和国之后,订立了以人权为本的法律法规,人们就以此为秤,用来度量生活中的一切。”
“一切?”男子问道。
“也不尽然,为何这么说呢,生活是不断发展的,总有新鲜事物出现,总有新的人和人、人和物、物和物的关系出现,因此法律关系也得随之更新,但是啊,对新的律法关系的解释和修订,不是个简单的活儿,因此,中间空白的时间,便是最容易催生不平等的时候,这个不平等意味着有一方被侵害权利。”
“比如?”
辛明继续道:“电子产品未普世的时候,有人被通过网络骗钱了,咋办,先别说当时的法律上有没有条款去解释这种行为,甚至有没有电子诈骗的概念都是两说,没约束,滋生了不平等,侵害是实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