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沮丧和烦躁没有在夜晚浮现,却在白日里散发着郁烈的丧气。那晚之后,辛明不时对着金家的契纸照片发呆,那聊聊数行文字,彷佛是国产网页武侠游戏的道具一般,但是上面那几个红印,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说过会回来找他的金小莹聊天对话框、朋友圈都是空白的,再想到父亲和舅公的隐晦瓜葛,又没有勇气去挖掘那些也许很险峻的故事,怕终会惹到自己身上,他只是个会动动嘴皮、抖下机灵讲些掌故的说书人,充其量也是只是个民间评书先生,虽然牙人也和评书的归为下九流那一层,但是牙人的风险是在太大了,哪怕是一块钱的交易,辛明也觉得没有那魄力去做这些事。
闭眼不再去想,可是又很期待金小莹和金尧赶紧找他,让他干净地拒绝这事。最后真的会拒绝吗,该怎样拒绝,辛明问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微动作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说书馆两天经营照常,辛明只是白天夜里各去一趟,交代了事务便又回去了。
今天辛明在晚上快闭馆的时候提前来了,书馆的人比以前多了很多,老陈正在致谢幕辞,见到辛明来到,便话锋一收,道:“我讲过,我说的故事只有人名地名时间是假的,但是故事是真的,这几天讲的故事,是真的,时间地点人物,也是真的!大家有请大牙官林成堃的传人——辛掌柜!”老陈这一番话让辛明懵了圈,听众们齐齐地看着他,并没有惯性的鼓掌和欢呼,局面一度沉寂。
辛明打破了尴尬,说:“呃,大家别听这老家伙乱说哈。”说罢狠狠看了老陈一眼,平日里老陈口无遮拦或许能提起听众的激情,但是内容扯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似乎并没有那么有趣。
辛明继续圆场道:“大家都喜欢听故事,但是也要分清现实和幻想哈,我不知道陈先生和你们讲了怎样的故事,但是牙官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很明确的记载,都是古时对律法不公而生愤的人们臆想出来的,就好像包拯包青天的形象,正史记载他的断案能力也并非那么强大,都是艺术作品夸大了而已,大家莫要深信,听个欢乐就好。”
观众们听罢看看老陈,老陈对辛明耸耸肩,潜台词是“莫要坏了他招牌”,辛明于是浅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啊,大家喜欢听真的也别真丧气,陈先生说的故事,也有真的成分,那就是我的舅公真的叫林成堃。”辛明不想一脚踢飞老陈的台阶,于是便把唯一可以让步的内容拿了出来说,他的潜台词是:人名是真的,故事是假的。
听众们听罢纷纷切切私语,并时不时看向辛明。
老陈终于把谢幕辞给讲了,听众陆续离场,离开时看辛明的目光带着崇敬和赞许,辛明让自己赶紧打消这个感觉,可是今天的听众比起往日老头老太,多了一部分朝气蓬蓬的都市人,有穿正装的中年工薪族,也有稚气的年轻人,听众的层次广了多少让辛明有了点优越感,他确定很享受。
送别了听众之后,辛明径直走到讲台前对老陈道:“你他妈的到底和他们讲了什么?”
老陈整了下衣襟,说:“激动咩呀?早天不和你探讨着牙人嘛,我就觉得有意思,便拿出来拓展讲了一下。”
辛明说:“我们不是定了台本了吗?你照着那几个题讲不行?非要说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老陈说:“什么不切实际,你不就在考察中嘛…”
辛明往椅子一坐,说:“我自己都没个底,你却大肆宣扬,你这嘴皮子,死鱼都给你舔到诈尸翻身。”
老陈见辛明气上来了,忙向前扶了扶椅子,说:“小掌柜莫怨,你看这讲都讲了,你也没啥损失呀,你就当给我这个才思枯竭的破脑袋一点素材呗。”
“你都讲了些什么?”辛明问道。
“呀,不就是你说那些嘛。”老陈嬉笑道。
辛明知道老陈肯定不罢甘休这么清淡的故事的,于是继续追问道:“还有呢?讲了几次?”
老陈犹豫了一小会,说:“您回来后,就讲了这三两天嘛。说了些,你舅公帮国民党的官爷和当地土匪做互不侵犯的保,还有他给你安排的一些小业务。”
辛明坐了起来,说:“什么小业务?”
老陈说:“就是,哎呀你莫问啦,总之没有往大了说。”
辛明指着老陈的脸,怒道:“我叼你老板的!”话骂出口就后悔了,老陈的老板不就是自己么?辛明继续道:“还给我加那么重的戏了哈你,你知道这行有多可怕吗,这不是普通的中介,中介是交易完拿了水钱就完事了,这牙人,他妈的是要从头到尾维护完这场交易后续的事的啊!”
老陈说:“我知道。”
辛明继续道:“你知道个锤子,什么叫保,就是如果一方不履行契约,那么这份义务是由牙官去完成的,你懂吗?”
老陈应道:“我懂。”
辛明说:“你…你懂个什么啊!”
老陈说:“小掌柜,你又不是牙官,你也没有接活,你狂什么呢?再说了,有人会找你么?你以为你现在传了你舅公的衣钵了?天真,真正的牙官,要德高望重,要有入地三尺的口碑,有八臂玲珑的能力,才有人找上门,你这…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
辛明听罢顿时垂下了怨气,他就像一个拒绝参加并没有得到邀请的顶级赛事的选手,他脸红得不知回什么好。
老陈边收拾东西边说:“你看这馆子,大门每天可以框几斤鸟儿,再不更新些内容,谁来听呀,我就拿个传说讲一两段罢了,我们也要吔饭的嘛。”
辛明越听越沮丧,自己又不是什么牙官,激动个什么,而且这馆子确实经营得很惨淡,那故事滔天博识卷地都是客套话,不过是一直在炒旧饭,有噱头的故事才有听众愿再来。
于是辛明说道:“你讲得是理,但我下次上台要辟谣了。”
“随你便”,老陈走去后台,说:“但是你要给我讲完一段先,有始有终。”
一个星期前,宁波,南塘老街。
天气已经入凉,在老街的一家小茶馆里,金小莹平静地坐在茶桌前,金尧却来回踱步,神情有点急躁。
金尧说道:“姐,都等了这些时候了,怕是看不起我们。”
金小莹喝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茶,说:“别急,这等人不是随便见的。”
“什么不能见,我们可是雇主啊!”金尧颤颤地说道。
茶艺师为金小莹添上了一杯热茶,金小莹道谢后,对金尧道:“是我们在求人。”说罢看着那茶艺师一眼,茶艺师点点头。
金尧对茶艺师说:“你们老板到底什么时候来?”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问了,只是觉得总该做点什么而不是在这里干等。
那茶艺师轻抿了一口茶,带着几串珠子的修长的手慢慢抚摸着蟾蜍茶宠,细声细气地道:“两位莫急,这不有人去着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