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贵发住进了自己的祖屋。
屋虽旧,院虽破,却是自己的,这里的一什一物一草一木,不论大小,也不论好坏,统统属于他占有,属于他享用。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草屋!——常人或许对这句俗话不以为然,但曾经饱尝寄人篱下之苦的乔贵发却对此深有感慨。这里的天是自己的,地是自己的,东西是自己的,南北还是自己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由此,在这里睡是自由的,起是自由的,吃是自由的,穿是自由的,做是自由的,歇是自由的,想蹦想跳想吼想叫还是自由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这是一片自己的天地,这是一个自由的世界!
这是一个春天,这更是乔贵发的春天!
但见:气候和暖,阳光宜人,天公这般作美;扫尘屋净,糊纸窗新,人手再行造化。屋虽旧而自由,家虽贫而自在。无人管束,任意所欲!看似破旧院落,乃是自由天下!
乔贵发要开始新的生活。
乔贵发点燃了灶火,火焰灼灼,炊烟袅袅,这个死寂了若干年的院子一下变活了。炊烟飘得既高又远,所有村里的人都看到了这股从乔家院里升起的浓烈的炊烟;而村外的乔壮威夫妇的灵魂大概也看到了这炊烟,甚至嗅到了炊烟中携带的香味,或许他们还为儿子的长大成人和自立门户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股轻柔宜人的晚风飘进乔家的院里,在贵发的身上绕了一下,在脸上抚了一下,又飘走了,像是父母的游魂来抚摸了一下儿子似的。
第二天,贵发来到父母的坟头,供了几碟吃的,烧了几张纸钱,点了几炷香,磕了几个头,洒了几滴泪。——后人对先人、儿子对父母的回报,也仅能如此而已。
父母早逝,使他过早地失去了父爱母爱,也使他失去了孝敬父母的机会。他怀念父母,他也想回报父母,这些香火磕头洒泪之报,实在太微薄了;只有把家业扑腾得人旺财旺,或许可使几代缺子缺财的列祖列宗含笑于九泉之下。乔氏家族几代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双肩上,而挑好这副担子,他就得成家立业,他就得多挣钱;而要多挣钱,他就得勤劳……这时候,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给他写下的八字仿影:勤劳俭朴,积德行善。当初,他不知道任何一个字的含义,直到九年之后的今天,他才领悟到前两个字的含义。
想到勤劳两个字,他又想到了家里的三亩地,他要把这三亩地从程景儿手里要回来自己种,种出好庄稼,有个好收成。
他打了二斤烧酒,来到了程景儿家,略表敬意,或谢意。
“俺家这个摊子,五年来多亏了景叔的照料……”
“哎,举手之劳,不客气,不客气。”程景儿见贵发像大人一样有礼貌,他便也来了礼貌。然后,却又试探着问道:“你这次回来是临时住几天?还是不走了?”
“不走了,就在家里自己过呀!”
“你一个十六岁的人,能行?”
“行,我在俺舅舅家甚活计不做呢!”
程景儿点了点头,他这两天已经看见了,乔家的院里收拾整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连街门前也打扫得干净了。
程景儿想着,盘算着:“这个小后生是个精干利索的人,整理家如此,种地大概也不含糊……房门院门的钥匙拿走了,三亩地自然也会拿走的。”看门扫雪是个义务,但那三亩地却有粮可种,或有利可图。所以,程景儿给那两把钥匙觉得很轻松,要给这三亩地却觉得有些舍不得,情绪也就有些别扭,说话也就弯弯绕了:“你既然不走了,你家的三亩地就拿回去自己种吧。不过,我在这三亩地里可是下了不少本钱:去年下了这么厚的一层猪粪呢!那三亩地再种三年,庄稼也吸不走我的那猪粪劲儿。”程景儿的小弯弯话让人想见小肚鸡肠,而他对猪粪的高度评价又让人想起惜粪如金的理财能人;既然“粪如金”,那么那三亩地也就不像他的一层猪粪值钱了;于是,乔家的三亩地让他白种五年实在不足惜,而他的猪粪撒到乔家的三亩地里却实在可惜得心疼肺摆……
贵发听着程景儿的话不入耳,不顺心,倒是觉出了一股凉气,于是,刚来时的热情冷了,他冷静了。
程景儿究竟还是程景儿,秉性难移。当初,乔壮威在时,他与乔家来往密切,还在说笑中把女儿配给贵发,俨然是两个儿女亲家;可一到乔壮威病逝,乔家一贫如洗时,他觉得乔家走了背运,便来个隔岸观火,连女儿去乔家院里玩耍也禁绝了!程景儿的眼是势利的,只看势和利,不顾德和义;心是自私的,与别人家处,只顾自家,与自家人处,又只顾自己;肚是小气的,容得进,舍不得出。——于是,程景儿与人相处永远吃不了亏,只能逮便宜,可谓一个“神算子”了。
但他却不会与“天”相处,这个“神算子”怎么也算不过天:他早就想要一个儿子,可妻子马氏却一生一个女儿,总不给他生个儿子!当马氏生下第一个女儿时,程景儿为下次生个儿子,便使了一点小文才给女儿起了个表达他心意的名字:金环。希望以后“翻”一下,翻成个儿子;可老天偏偏不读字音“翻”,而是看字形“环”,给了他个一环套一环,成了一副三环套儿:金环、银环、玉环!
程景儿怪老婆,怪老天,偏偏不怪自己:福由自种,儿由自养!自己时时处处事事自私小气,于是习惯成自然,连传宗接代造人时也舍不得花费自己的精气,结果,生出的娃娃便少了一疙瘩肉!
人在小气时,同时也小了自己的形象。听了程景儿那两句小气的话,贵发便觉得这个老大的人不大了,对这个老大人该有的尊敬也没有了。他开始小看程景儿了:本来大睁着的眼皮耷拉下来,成了半睁微闭了,似乎眼前的这个人不需睁大眼睛去看,只需留一丝眼缝去看就够了。
这时候,金环给贵发端来一碗开水:“贵发哥,喝口水吧!”金环放下水,甜甜地说了一声,一双真诚而清澈的眼睛也同时看了贵发一眼。
贵发答应着,接过碗来,顿时热量传到他手上;当他睁眼面对那一双真诚而清澈的眼睛时,热流又像电一般传到他心里了。刚才还觉得浑身凉气,现在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反倒有了一股热乎乎的劲儿。他望了一眼金环的背影,那俏丽的身姿映入眼中,儿时的游戏情景也隐约浮现在脑海里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那是一副美妙的图景……
爱屋及乌,或爱花及树,贵发对程景儿的态度又悄然改变了,小气的程景儿究竟是美丽的金环的爹呀!于是,他委曲求全,顺着程景儿的话说道:“景叔,这些年俺的房子多亏你照料,俺的地也多亏你作务。以后你要不嫌,咱两家的地就一起合种吧,反正我年轻有力气,你家的五亩,我家的三亩,加起来不够我一个人作务!我把苦重活计都做了,你年纪大了,做点轻闲的就行了。——至于收成,各收各的,反正三亩地够我吃了。”
金环的一碗水浇出了贵发身上的豪气和爽气。
程景儿一听贵发的话,心中暗喜:一喜,自己刚才的弯弯话把贵发绕住了;二喜,自己日后可以捉这个大头了。贵发有一副好身板,能替他扛大苦,而收成却是他拿大头,贵发拿小头。于是,程景儿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一年之计在于春。眼下已开始春忙,于是,贵发驾起了推车送粪。往年,是程景儿驾车,女儿金环拉套;今年贵发一上手,两个人都轻松了:程景儿在院里出圈翻粪,金环则等在地里拉一下套,撒一下粪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