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刮了两天,刮来了一场大雪。于是,千山万壑,银装素裹,绰约多姿,仿佛一位冰清玉洁、心静神凝的处子。——原来,在那匹“雄性的野马”背上,驮着一位白雪公主。
乔贵发跟着驼队踏雪前进,走进右玉县境,然后来到了长城脚下的杀虎口。许班头告诉乔贵发:“这就是‘大盛魁’三个老东家起家的地方,出了这个杀虎口,就是真正的口外了!”
乔贵发早就听说过“口外”,是离家乡遥远的西北方,却不知道遥远的西北方为什么叫“口外”;现在他才知道,“口外”就是杀虎口之外的地方,杀虎口就是“口外”的界限。
杀虎口,原名杀胡口,是明长城在右玉境内开的一个口子。当时,朱元璋“驱逐鞑虏”后,尽管建立了大明王朝,但并没有真正统一中国,广大的蒙古地区仍然存在着较强大的独立于大明朝廷之外的政治力量和军事力量,这支力量严重威胁着大明王朝的统治。于是,明王朝修缮万里长城并沿万里长城屯兵八十余万,以防御蒙古铁骑的侵犯。此时,汉蒙两大贵族集团处于严重的政治军事对峙状态,汉蒙经济贸易也被禁止。但是,汉蒙经济有巨大的互补性:汉人缺马,贸易一禁,军事装备和农业生产受到严重影响;蒙人经济单一,生活诸多用品多需依赖与汉人贸易而得,贸易一禁,蒙人生活受到严重影响,苦不堪言。于是,由于两族人民的强烈要求和两大贵族集团的利益需求,在严密的军事防御体系中,只得网开一面,允许有限的经济贸易:在长城沿线指定地点,指定时间,指定商品种类进行贸易。
这样,在大同镇所辖的几百里长城脚下,便开设了杀胡口等五个贸易点;由于明王朝的主要目的是换马,或蒙古人的主要商品是马,这些贸易点被称为“马市”。而由于在军事区贸易可能潜伏隐患,于是,为了满足贸易和军事防御的双重目的,明王朝便在设立马市的长城口子附近修筑城堡,屯兵镇守(杀胡口附近就建有杀胡堡)。而杀胡口,由于跟草肥马壮的土默特平原——中西部蒙古地区的统治者阿拉坦汗的统治中心——较近,并有一条兔毛河经这里流向草原,便于牲畜往来饮水,于是杀胡口成为较理想的马市,进而成为大同镇五个贸易点中最繁荣的“马市”。据史料载,杀胡口的“汉夷贸易,蚁聚如市,日不下五六百骑”!
延至清朝,满蒙一家,汉蒙贸易的禁令放宽,明朝时的许多马市失去了存在价值而成为历史,惟杀胡口因地理位置独特而一枝独秀,仍然保持着繁荣的汉蒙贸易。杀胡口仍然是山西商人与蒙民贸易的最大市场,只是把歧视蒙古人的“杀胡口”一名改成了“杀虎口”。当时,河北的张家口和山西的杀虎口,是汉蒙两大民族进行贸易的最大口岸;因杀虎口居西,张家口居东,便有了“西口”与“东口”之称。清代山西经济史上著名的“走西口”浪潮,走的就是这个杀虎口。
杀虎口,一个豪迈的名字,也是一个凶险的名字;实如其名:走出杀虎口,便是一个豪迈与凶险并存的天地!
乔贵发随着驼队走出杀虎口,走入了豪迈与凶险并存的天地……
驼队走过和林格尔地面,地势渐渐平缓,再走便是一马平原的土默特川了。这土默特川南临黄河,北依阴山山脉的大青山,几百里平原土肥水美,牧草茂盛,是一个天然的好牧场;从古到今,牛羊成群,骡马肥壮。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敕勒歌”咏唱的就是这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北朝时,这里是鲜卑族发祥地,这首诗便是由鲜卑族的民歌翻译而来的,其他词句译成了汉语,惟敕勒川一名没有相对应的汉语,便保留了“敕勒”这一鲜卑语汇。明朝时,这里是蒙古人的统治中心,于是这个平川又有了蒙古语名字“土默特”。“土默特”为蒙语,“敕勒”为鲜卑语,其所称二名,所指一地。
此时,正值隆冬腊月,尽管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和牧场风景,却仍可领略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和“天苍苍,野茫茫”的天大地大的北国气象。
驼队跨过大黑河后,便有一座城池隐约出现在视线:归化城到了。经过几千里地、几十天时间的长途跋涉,“大盛魁”的驼队终于从汉口回到了归化城!
“归化城到了!”
“回来了!”
许班头和两个伙计兴奋地叫着、喊着,抒发着顺利归来的喜悦心情:在外游荡了两个多月,现在终于回家了;在外跋涉了几千里路,现在终于可以睡十几天大觉了;货物安全驮回来了,老板们将会赏酒赏饭,他们可以大吃二喝一番!
整个驼队都兴奋起来了:獒狗们摇摆着尾巴,欢喜地跳着、奔着、叫着;骆驼们则昂首阔步,大步流星地向着归化城迈进……
归化城,是汉蒙两族人民和睦相处的城市,是汉蒙两族和平的象征。当初,以阿拉坦汗为首的蒙古统治集团和明王朝对峙并不断发生军事战争,给两族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人民苦不堪言。这使得两大统治集团内的有识之士认识到:战则两败,和则两利。但是,这些有识之士在朝廷中不占上风。明隆庆四年(1570年),由于阿拉坦汗的爱孙把汉那吉带领十余人投奔明朝的偶然事件,终于促成了汉蒙和睦相处的必然结果:在明朝方面,以内阁大学士高拱、张居正和宣大总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为首的主和派力排众议,占了上风;蒙古方面,阿拉坦汗的宠妃三娘子“资性颖异”“斡达大义”,她利用阿拉坦汗的舔犊之情,力劝议和,终于使阿拉坦汗改变了主意。于是,明朝方面厚待把汉那吉,授官赐物,给以隆重的礼遇;阿拉坦汗方面则感恩戴德,顺应蒙古人民的根本利益,同意议和,率所部归顺明朝。隆庆五年(1571年)明廷封阿拉坦汗为顺义王,并赏赐一件五彩蟒袍;其属下也各有封赏。于是,阿拉坦汗率部隆重典礼,接受大明朝廷的封赏,并杀白马黑牛对天宣誓:“自今两家和好,永不相犯……”
至此,汉蒙人民开始和睦相处,友好往来。出于蒙古人民的经济需要和对汉族文明的向往,阿拉坦汗在丰州滩上采取轻徭薄赋的政策,吸引汉人开荒种地,开坊做工。在利益驱动下,大批晋北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走出口外,来到了丰州滩上。经若干年发展,丰州滩俨然成了汉人的世界:农田、屋舍、作坊、农民、工人、商人……
于是,阿拉坦汗又募集能工巧匠,修建城池。明万历九年(1581年),这座城池完工后,明廷为其赐名“归化”,这座城便得名为“归化城”。清朝建立,康熙皇帝平定噶尔丹叛乱后,朝廷的统治深入到了广大的漠西漠北地区,于是,汉蒙贸易和经济往来进一步扩大,更多的汉人涌向归化城,归化城也更繁荣起来了。
和生财,和兴商。经过一百余年的发展,此时的归化城已成为汉蒙贸易的最大集散地,字号林立,店铺栉比,一派繁荣景象。
贵发跟着驼队进了归化城,东看西瞅,只觉得城内与汉地无异,房屋与汉地一样,买卖人和街上的行人也多是汉人,说话又是汉语,只是人们身上的大皮袄、大皮帽和靴子有些蒙地气象。原来,归化城已是一个汉化了的城池,而塞外也不像塞外了。走出杀虎口,是北国气象;走进归化城,则是汉家风情。
驼队走过归化城的大街,去“大盛魁”的货场卸了货,便去三里营驼场休息了。几十天几千里的远行,或有功劳,或有苦劳,自然得有一番慰劳。
但见:
论功行赏有座次,按劳取酬无缺额。大河得水蛟龙喜,小溪分流虾蚪乐!
许班头比老板们小,却比福子、虎子以及驼们狗们大,所以他虽不能算“蛟龙”却也不能算“虾蚪”。这次南行,许班头也得了不少赏钱,所以,免不了带上几个徒弟去归化城的茶馆里品几杯茶,听几段曲子。也算是慰劳自己的下属。他一边乐滋滋地品茶听曲,一边喜洋洋地憧憬着未来带更多的弟子,领更多的骆驼,得更多的赏钱和工钱。
几天庆贺以后,许班头带着乔贵发去拜见大盛魁管驼队的武掌柜。从三里营驼场到归化城的路上,许班头又给乔贵发讲起了武掌柜的故事:“武掌柜也是你们祁县人,人精明得很哪!他十五岁出来学徒,在归化城伺候过张杰东家,又去前营(乌里雅苏台)磨练了三年,后营(科布多)磨练了三年,汉口磨练了三年,现在管着‘大盛魁’的几千峰骆驼,顶着‘大盛魁’的五厘生意,了不起哪!咱‘大盛魁’骆驼队所走的几十条线路,哪儿有草有草,哪儿有水没水;哪儿适宜夏天走,哪儿适宜秋天走;哪儿有什么货源,哪儿有什么销路;哪儿马牛羊的价格如何,哪儿绸布茶的价格如何;前营如何,后营如何,汉口如何,北京如何,归化城又如何……他都清清楚楚,心里底清得很哪!那记性,你只要说一次,他就记死了;那脑筋,算账比用算盘都快;那说话,句句都在点子上!武掌柜是张老东家看得起的人啊!”
乔贵发听着,暗暗叹羡武掌柜的为人:有这样的天才,在这样的大字号里,真是蛟龙得水啊!
他们走到小南街上,已是十分热闹;再走到小十字口,更是富丽堂皇,繁华似锦!原来,大盛魁归化分庄就设在这里;只见一块黑底金字的大匾高悬在上,好不气派!再看铺上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但见: